城西,那片早已廢棄的爛尾樓。
夜風卷著塵土與腐葉,嗚咽著穿過一棟棟水泥骨架,像無數孤魂在低語。這里是城市的膿瘡,是被繁華遺忘的角落,空氣里彌漫著一股潮濕的霉味與絕望的死寂。
阿四跟在林默身后,每走一步都感覺腳下的碎石在嘲笑他的膽小?!罢乒竦?,咱們……咱們非得來這種鬼地方嗎?這兒的風水,比公共廁所的最后一個隔間還沖。萬一碰上點不干凈的東西,是算工傷還是算見義勇為???”
他一邊說,一邊把自己的衣領拉得更高,仿佛這樣就能隔絕掉無孔不入的陰冷。從殯儀館出來,他感覺自己的三魂七魄就沒一處是妥帖的,尤其是胃,一直在翻江倒海,抗議著之前看到的驚悚畫面。
“那張開鎖符花了二十點陰德,你心疼不心疼?”林默的聲音在空曠的樓宇間顯得異常清晰。
“心疼??!怎么不心疼!二十點陰德!夠在陰間黑市上雇個紙人丫鬟端茶遞水一個月了!咱們就為了去看一眼別人家的腰子……”阿四的聲音戛然而止,他想起了那個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器官,胃里又是一陣洶涌。
“那就閉嘴,走快點?!绷帜恼Z氣不容置喙,“那二十點陰德,買的是一個答案?,F在,我們去找答案的主人?!?/p>
黑貓Hei爺一馬當先,它像一滴融入黑夜的墨,悄無聲息地在斷壁殘垣間穿梭。它的身形優雅而矯健,每一次跳躍都精準地落在最穩固的磚石上,金色的瞳孔在黑暗中亮如鬼火,是這片死寂中唯一的導航。
它沒有絲毫猶豫,徑直竄入一棟未完工的住宅樓。樓里沒有電,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和樓梯井里灌上來的、帶著回響的風聲。
“等……等等我,Hei爺!”阿四手腳并用地往里爬,手機的手電光束在布滿涂鴉和蛛網的墻壁上瘋狂晃動,照出無數猙獰的影子。
他們順著布滿灰塵的樓梯盤旋而上,最終在五樓停下。Hei爺蹲在一個銹跡斑斑的鐵門前,尾巴尖有節奏地敲打著地面,喉嚨里發出低沉的咕嚕聲。
就是這里了。
門沒有鎖,只是虛掩著。一股濃烈的、混雜著消毒水、顏料和某種奇異腥甜的氣味,從門縫里泄露出來。
林默推開門。
眼前的景象讓阿四瞬間忘記了呼吸。
這本該是三室一廳的毛坯房,此刻卻變成了一個瘋狂而絕望的畫室。地上、墻上,到處都立著畫架,掛著畫布。一個昏暗的、接觸不良的白熾燈泡懸在天花板中央,發出滋滋的電流聲,將整個空間切割成明暗交錯的詭異色塊。
一個瘦削到脫形的身影,正背對著他們,站在最大的一幅畫布前。
是程硯秋。
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的病號服,身體佝僂著,像一只被折斷的蝦米。他手里握著畫筆,正用一種近乎癲狂的姿態,在畫布上涂抹著。他的動作急促而執拗,仿佛在與時間賽跑,要將生命中最后一點東西,全都傾注到這塊白布之上。
“程硯秋?!绷帜穆曇舨淮螅瑓s像一把冰冷的錐子,瞬間刺破了這房間里狂熱的寂靜。
畫家的身體猛地一僵。他緩緩地、極其僵硬地轉過身來。
借著昏暗的燈光,阿四看清了他的臉。那是一張已經不能稱之為“臉”的面孔,灰敗的皮膚緊緊繃在顴骨上,眼窩深陷成兩個黑洞,唯獨那雙眼睛,燃燒著一種病態的、灼熱的光。
他看到林默,瞳孔劇烈地收縮了一下,嘴唇翕動,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們從青松殯儀館來。”林默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程硯秋脆弱的神經上,“你的腎,在地下冷庫,T-325號冷藏柜里。泡得很好,很新鮮?!?/p>
這句話,像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程硯秋的天靈蓋上。
“不……不……”他踉蹌著后退,撞翻了身后的一個畫架,發出“哐當”一聲巨響。他驚恐地搖頭,眼神渙散,像是要否認一個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實,“不……不是的……院長說……院長說那是給我找的配型……是別人的……是捐贈的……”
他的聲音嘶啞而破碎,充滿了自我欺騙的徒勞。
“捐贈?”林默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捐贈的腎臟,標簽上會寫著你的醫??ㄌ枂幔俊?/p>
程硯秋徹底崩潰了。他像一灘爛泥般癱軟在地,雙手抱著頭,發出困獸般壓抑的嗚咽。那不是哭聲,而是一種生命被徹底掏空后的、絕望的悲鳴。
阿四看著這一幕,心里五味雜陳。他想罵這個男人愚蠢,竟然相信這種鬼話??煽粗歉睒幼?,又一個臟字都罵不出來。這世上,哪有那么多聰明人,多的是被逼到絕路,只能抓住一根稻草就以為能活命的可憐蟲。
他的目光無意中掃過那些散落在地上的顏料罐。那些罐子都不是正規的繪畫顏料,而是些玻璃瓶、塑料盒,里面裝著各種黏稠的液體。
其中一罐,顏色尤為古怪。那是一種暗沉的、近乎于黑的紅色,在昏暗的燈光下,泛著一種不祥的、油脂般的光澤。而且,那股奇異的腥甜味,就是從這里散發出來的。
“掌柜的,你來看這個……”阿四蹲下身,指著那個罐子,“這是什么顏料?我怎么從來沒見過,聞著……聞著這么沖鼻子。”
林默走過去,只看了一眼,瞳孔便微微一縮。
他伸出兩根手指,沾了一點那黏稠的“顏料”,放在鼻尖下輕輕一嗅。
那不是顏料。
那是血。
是混雜了透析液、藥物殘渣和人體代謝廢物的……血。
一直趴在林默肩膀上的Hei爺,此刻也探下頭,它對著那罐血液,喉嚨里發出了警告性的、充滿厭惡的低吼。
“程硯秋?!绷帜酒鹕?,居高臨下地看著地上那個蜷縮的男人,“這些畫,都是用什么畫的?”
程硯秋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起來。他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死死地盯著那些畫布,眼神里交織著痛苦、癡迷與無邊的悲哀。
“是我的……是我的血……”他喃喃自語,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夢囈,“他們……他們每次給我做透析,都會抽走很多東西……我能感覺到……我的命,都順著那根管子流走了……”
“我……我把那些透析后的廢液……偷偷帶回來……過濾……沉淀……”他指著那些罐子,臉上浮現出一抹詭異的潮紅,“它們……它們是我身體里最后剩下的東西了……它們還活著……還帶著我的顏色……我的味道……”
“我用它們畫畫……只有這樣……我才感覺自己還活著……你看……你看這些畫……”他掙扎著,指向墻上那幅最大的作品。
那是一幅地獄變相圖。畫面上,無數扭曲的、無臉的人影,正被一臺巨大而冰冷的機器吞噬。那臺機器,赫然是一臺透析機。整幅畫的底色,就是那種暗沉的、令人作嘔的血紅色。每一筆,都充滿了痛苦與掙扎。
阿四的喉結上下滾動,一股寒意從脊椎骨竄了上來。
一個畫家,用自己被抽走的生命,去描繪自己被吞噬的過程。
這世上,還有比這更殘忍的藝術嗎?
“鬼畫師……”阿四失神地吐出三個字,“他畫的不是畫,是自己的魂兒啊……”
就在這時,一直保持警惕的Hei爺,突然從林默的肩膀上跳了下來。
它邁著優雅的貓步,徑直走向那幅巨大的血色畫作。它的鼻子湊近畫布,仔細地嗅著。那上面,除了程硯秋的血腥味,似乎還混雜著另一種讓它感到不安的氣味。
“Hei爺,別亂碰!”阿四急忙想去攔它。
但已經晚了。
黑貓伸出粉色的舌頭,在那片尚未完全干涸的、最濃重的血色上,輕輕舔舐了一下。
下一秒,異變陡生!
“嘔——!”
Hei爺的身體猛地弓起,發出一聲劇烈的干嘔。它像是吃下了什么劇毒之物,全身的黑毛都炸了起來。它踉蹌著后退幾步,胃部劇烈地抽搐,然后張開嘴,猛地吐出了一團混雜著口水和血色顏料的黏液。
“啪嗒”一聲。
一樣東西,隨著那團黏液,掉落在積滿灰塵的水泥地上。
那東西很小,在昏暗的光線下,卻反射出一種極為扎眼的、不屬于這個絕望空間的光芒。
那是一顆藥丸。
一顆通體呈現出詭異的、如同深海般幽藍色的藥丸。
“這是……”阿四瞪大了眼睛,他認得這個東西。這不就是他們追蹤“仿制藥渠道”時,那個鴨舌帽男人給程硯秋的東西嗎?所謂的……救命藥!
林默的臉色瞬間沉了下去。他走上前,用一張紙巾,小心翼翼地將那顆詭異的藍色藥丸捻了起來。
藥丸上還沾著血畫的顏料,散發著一股難以言喻的化學氣味。
“你吃的,就是這個?”林默將藥丸舉到程硯秋眼前。
程硯秋的瞳孔渙散,他看著那顆藍色的藥丸,眼神里充滿了迷茫和恐懼。“是……是藥……他們說是印度來的特效藥……可以……可以延緩腎衰竭……”
“延緩?”林默冷笑一聲,那笑聲里充滿了徹骨的寒意,“你覺得你的身體,有任何被延緩的跡象嗎?”
這句話,像一把重錘,敲碎了程硯秋最后一點幻想。他呆呆地看著自己那雙枯瘦如柴、布滿針孔的手,又看了看那顆藍色的藥丸,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絲力氣。
“我……我……”他張著嘴,卻什么都說不出來。
真相,已經血淋淋地擺在了眼前。
所謂的“仿制藥”,根本不是救命的良藥,而是催命的毒藥!
這個發現帶來的巨大沖擊,徹底摧毀了程硯秋的意志。他的精神防線在瞬間崩塌,眼神開始變得混亂,嘴里發出了意義不明的、斷斷續續的囈語。
“機器……那臺機器……”
“冰冷的……它在唱歌……嗡嗡嗡……”
“護士……護士讓我輸密碼……才能開始……”
“我的號碼……我的號碼……”
阿四聽得一頭霧水,“掌柜的,他這是瘋了?說什么胡話呢?”
林默卻猛地抬起頭,他的目光銳利如刀,死死鎖定了正在胡言亂語的程硯秋。
“密碼?什么密碼?”他蹲下身,抓著程硯秋的肩膀,用力搖晃,“告訴我,是什么密碼!”
程硯秋被他搖得回了一點神,他看著林默,渙散的瞳孔似乎聚焦了一瞬。
“我的……我的冷藏柜號碼……”
“每一次……都要輸……輸對了……機器才會轉……”
“三……二……五……”
他吐出這三個數字,像是用盡了最后的力氣,頭一歪,徹底昏死了過去。
三……二……五!
325!
阿四的腦子“嗡”的一聲,像被狠狠敲了一記悶棍。
這個數字!
透析預約單上的流水號是【CKD-T-325】!
殯儀館冷藏庫的取件碼是【T-325】!
現在,程硯秋又說,啟動那臺奪命透析機的密碼,也是【325】!
一個數字,串起了醫院、殯儀館、患者和那臺殺人的機器!
這根本不是什么巧合!
這是一個流程!一個冰冷、精密、將人命物化到極致的死亡流程!
從預約的那一刻起,程硯秋就不再是一個人,他只是一個編號為325的“貨品”。他的腎被預定,他的生命被倒計時,而他自己,甚至還要親手輸入這個代表著自己死亡程序的密碼,去啟動那臺吞噬他的機器!
“畜生……”阿四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拳頭捏得發白,“這幫人……簡直是穿著白大褂的魔鬼!”
林默沒有說話。他站起身,手里緊緊捏著那顆詭異的藍色藥丸。他看著滿屋子用生命繪成的血畫,看著昏死在地的程硯秋,又想起了那個泡在福爾馬林里的腎臟。
他緩緩抬起頭,目光穿透了爛尾樓的墻壁,望向了江城市立第一醫院的方向。
那雙平日里總是帶著幾分慵懶和戲謔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無邊的、沉靜的殺意。
“阿四。”
“在,掌柜的!”
“把他弄醒?!绷帜穆曇羝届o得可怕,“我們還有賬,沒跟那些魔鬼算清楚?!?/p>
***
三濟典當鋪流水賬(戊戌年三月十五日丑時中)
■陰德點收支
收入:無。
支出:二十點(支付【青松殯儀館】行動開銷:閉氣丸、開鎖符等耗材)。
當前余額:九萬五千三百七十點。
■當品入庫
無。
■特殊事項記錄
?于城西爛尾樓內尋獲活當者程硯秋。其精神狀態極不穩定,已瀕臨崩潰。
?重大發現一:程硯秋近期畫作,均以其透析后的血液廢液為顏料。畫作怨氣極重,記錄了其生命被吞噬的全過程,可稱“鬼畫”。
?重大發現二:Hei爺誤食血畫顏料后,嘔吐出藍色藥丸一顆。經確認,此為院方提供的所謂“印度仿制藥”,實為不明毒物。
?關鍵線索突破:從程硯秋的囈語中獲知,市立第一醫院透析機需密碼啟動,其密碼【325】,與腎契編號、冷藏庫編號完全一致。證實整個器官交易鏈為一套程序化的死亡流程。
■人員狀態
?林默:目睹“鬼畫”并獲知密碼后,情緒由【憤怒】升級為【必殺之】。已將市立第一醫院院長列為首要清理目標。
?阿四:三觀在本日內第三次被震碎后重組,對人性的下限有了更深刻的體會。對程硯秋的遭遇深感同情與憤怒,戰斗意志被激發。
?黑貓(Hei爺):再次立下大功,以身試毒,發現關鍵證物“藍色藥丸”。事后表現出輕微不適,并用爪子在林默手心畫了三條魚的圖案,強烈暗示本次績效獎金需以頂級藍鰭金槍魚大腹、中腹、赤身全套結算。請求已獲批準。
■下步計劃
?喚醒程硯秋,進一步了解“藍色藥丸”的來源及透析室內部情況。
?必須潛入市立第一醫院透析室,驗證【325】密碼的真實性,并調查那臺殺人機器的構造。
?藍色藥丸成分不明,需盡快查明其作用,這可能是整個陰謀的核心。
?時候到了,該去醫院“看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