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彥此時,死死盯著眼前的“宋博淵”或者說戴沐云那張棱角分明的臉……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像是要把眼前這個男人的模樣烙進靈魂。
他的下顎線繃得發青,喉結上下滾動卻發不出聲音。陽光從側面照過來,能清晰看見他太陽穴處暴起的青筋在突突跳動,像是有把燒紅的錐子正在顱骨內側敲打。
硝煙漫過兩人之間的空隙,細小的塵埃在光束中翻滾!
林彥的喉結滾動,想要說些什么。
可就在這時,噠噠噠的腳步聲,從戴沐云的身后突然傳來。
林彥抬起頭,正好看見,羅泛舟帶著十幾個士兵沖上城樓,他們每個人背上都捆著三四個炸藥包,炸藥包被他們用粗麻繩綁在身上,麻繩勒進染血的軍裝。
有個瘦小的士兵被壓得直不起腰,卻還死死抱著用油布裹住的引信盒。
他們喘得像破舊的風箱,呼出的白霧里帶著血絲,靴底黏著的碎肉在青磚上拖出暗紅色痕跡。
戴沐云回頭瞥了羅泛舟一眼。
“給我兩個炸藥包!”
“快!”
他一邊說著一邊解開腰間的武裝帶,金屬搭扣碰撞聲清脆得刺耳!
他把系在腰間的四顆手雷解下來,擺在地上!
羅泛舟蹲到戴沐云身邊,解開身上的麻繩,把兩個炸藥包,遞到戴沐云的面前。
戴沐云的手指在炸藥包上移動得異常精準。
他先用刺刀在帆布包側面劃開兩道口子,將手雷的保險銷用鐵絲固定在缺口處。
這個顴骨突出的男人,甚至有余暇將引信繩打了個水手結……
而就在這時,城墻下的坦克發動機聲突然變得很近。
戴沐云眼角的余光瞥見,那兩輛坦克車,向前推進,調整炮口,似乎想要瞄準玄武門城樓的薄弱位置,把玄武門,轟開兩個缺口。
戴沐云知道,不能再拖了……他最后抬頭看了林彥一眼。
這個平常給人感覺嚴肅認真,一絲不茍的老兵此刻眼角堆起笑紋,眼球映著陽光,竟透出琉璃般的光澤。他額頭那道新添的傷口正在滲血,卻讓這個笑容顯出幾分少年般的意氣風發。
他抬手忽然拍了拍林彥的肩膀。
沾著火藥末的手指在林彥肩頭留下五個灰黑的指?。?/p>
“我要去了!”
林彥的喉結滾動。
“能不能不去!”
“我們再想想辦法?!?/p>
“玄武門還可以再支撐一陣兒!”
戴沐云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玄武門下那兩輛該死的坦克車,每多打出一發炮彈,玄武門城樓上,就會死去幾個大夏軍人!”
“我們不能,不應該……”
“在讓他人去死的時候,英武果決——如唐孟瀟,宋清輝;而輪到我們自己去死的時候,就躊躇拖延……”
“說實話,這段時間以來,我已經把這里,當做真實的世界了。”
“我愿意為了金陵的同胞,去死一死!”
“記住我剛剛跟你說的話。”
“你想要把金陵保衛戰,變得如斯大林格勒保衛戰一般……還有許多的工作要做!”
“可是同志,你剩下的時間,只有兩天半了!”
“時間緊迫,只爭朝夕?!?/p>
不遠處,有只烏鴉落在炸歪的機槍管上!
林彥的指尖深深掐進城墻的磚縫里,指甲蓋翻起也渾然不覺。
他想說些什么,卻發現,有什么東西,哽在喉嚨里,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他看著戴沐云深吸一口氣,抱起兩個綁好了手雷的炸藥包,緩緩戰起,那具瘦削身軀在晨光中舒展開來,像一張拉滿的硬弓。陽光穿透硝煙,在他鋼盔下的鬢角鍍上一層金邊……
他的軍靴蹬上垛口時,鞋底的鐵釘刮擦青磚發出刺耳聲響……
下一秒,那道身影,突然縱身躍下!
林彥的瞳孔狠狠收縮——他看見,戴沐云身上那件滿是血污和黑灰的軍裝被氣流鼓起,腰間未系緊的武裝帶像斷尾的蜥蜴般在空中翻卷。十五米的高度,人體墜落,算上空氣阻力,大概只需要兩秒半,可兩秒半的時間,卻漫長得讓林彥聽見自己臼齒咬碎的聲響。
人體墜地的悶響,混在槍炮聲中,更是幾乎微不可聞……
可林彥還是猛地撲到垛口!
他想要知道戴沐云的具體情況……
垛口的碎磚硌得他肋骨生疼??纱藭r的林彥,毫不在意。
他看見戴沐云以一個老偵察兵特有的技巧側身落地,左腿在觸地瞬間明顯扭曲變形,但那雙布修長有力,骨節突出的手卻精準地護住了炸藥包。
鮮血從老兵嘴角溢出,他卻已經拖著斷腿開始爬行,在焦黑的土地上拖出一道蜿蜒血痕。
“掩護!全體掩護!”
林彥的吼聲撕破喉嚨,他抓起滾燙的步槍時,槍管燙焦了掌心的皮肉。
可他來不及在意這些。
他不停扣動手里步槍的扳機,子彈一發接一發地射出,后坐力撞得他肩窩青紫,但準星里那個蹣跚的身影始終在晃動。
……
城墻下,戴沐云正在以自己最快的速度,接近那兩輛坦克。
坦克車后面的鬼子發現了他。
子彈飛射過來。
三八大蓋的六點五毫米子彈鉆進泥土,發出噗噗聲!
好幾發子彈,蹭著他的頭皮飛過,還有兩發子彈,直接擊中了他,一發子彈掀飛了他的左耳,血霧噴在地上……另一發子彈,打穿了他的肺葉,他咳出的血沫里帶著肺泡的碎片。
他眼前的世界瞬間,被鮮血模糊成一片猩紅。但他的眼里,仍舊只有那輛,距離自己最近的坦克。
那輛九七式坦克的炮口正緩緩轉動,黑洞洞的炮管像巨獸張開的血盆大口。陽光從炮管內部反射出冰冷的光澤,照在他滿是血污的臉上。
坦克發動機噴出的黑煙籠罩著履帶,柴油味混合著血腥氣鉆入他的鼻腔!
林彥在城垛上看得真切——那鋼鐵巨獸重達十五噸的軀體與戴沐云瘦削的身影形成駭人的對比。
老兵拖著斷腿前進時,身后拖出的血痕在焦土上劃出刺目的紅線,像一幅用生命繪就的潑墨畫。坦克炮管每轉動一度,死亡就逼近一分,可那個血人卻迎著炮口越走越快。
林彥的一只手端著步槍,另一只手抓著城墻的磚頭,他的指甲全部劈裂,城墻磚縫里留下五道血痕。
“快,快?。 ?/p>
他看見戴沐云突然加速,炸藥的引信繩在晨風中狂舞。
就在這剎那,三發六點五毫米的子彈接連穿透戴沐云那單薄的身軀——第一發打碎右肩胛骨時爆開一團血霧;第二發穿過腰腹帶出暗紅碎肉;第三發削掉他右邊的耳朵,鮮血瞬間染紅半邊脖頸。
子彈入肉的悶響被戰場喧囂淹沒,唯有爆開的血花清晰可見……
戴沐云的速度已經很快了。
從他躍下城池,到向著坦克奔去,總共用了不到十秒鐘。
但鬼子的反應更快……
他幾乎剛落地,就有鬼子瞄準了他……
戴沐云,此時踉蹌著又往前邁了三步,每一步都在地上留下個血腳印。
可就在這時,他的左腿突然被機槍子彈掃中,脛骨像枯枝般折斷。栽倒的瞬間,他看見四個鬼子挺著刺刀沖來,三八式步槍的刀尖在陽光下閃著寒光。
林彥只覺得熱血翻涌,直沖腦門,他的眼淚,砸在城磚上。
他顫抖著給步槍重新裝彈。
隨后瘋狂拉動槍栓!
他發現他的槍法,又變得稀爛……
五顆子彈,飛速打完,只有一顆,打中了一個沖在最前的鬼子,那個鬼子眼眶中彈,鋼盔里噴出的腦漿濺了同袍滿臉。
而戴沐云,此時還在往坦克的方向爬,他用肘部撐著地面向前爬行,斷裂的骨茬刺破皮肉。
他的視線開始模糊,卻仍能看清坦克底盤下裸露的傳動軸……距離還有八米,而鬼子的刺刀距他只剩五米。
來不及了嗎?
真的來不及了嗎?
可就在這時,他聽見不遠處,那些鬼子糟亂的嘶吼。
他掙扎著回頭望去,隨后不受控制的瞪大了雙眼……
他看見十幾道身影從十五米高的城墻上接連躍下,像一群撲火的飛蛾。
陽光穿透硝煙,在他們下墜的身影上鍍了一層金邊,每個人的臂彎里都緊緊箍著兩個炸藥包,引信繩在風中狂舞如招魂的幡。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那十幾道人體砸在地面的悶響連成一片,像沉悶的戰鼓!
羅泛舟是第一個落地的。這個曾經眼神清澈的大學生此刻滿臉血污,左眼被彈片劃出的傷口翻卷著,露出森白的顴骨。他右腿以詭異的角度扭曲著,卻用刺刀拄地硬生生站了起來。鮮血順著刀柄流到雪亮的刀刃上,在焦土上滴出蜿蜒的血線。
“殺?。?!”
他嘶吼著沖向坦克,聲音已不似人聲。
三個摔斷腿的士兵跟在他身后爬行,指甲摳進泥土里拖出深溝。
有個本就腹部負傷的小戰士,從城墻上跳下來后,傷口直接開裂,他的腸子從破裂的腹部漏出來,卻還咬著引信繩往前蠕動。
其他的勉強能行動的戰士,也都忍著疼,瘋魔一般的沖向那兩輛坦克車。
而這時。
坦克后方的鬼子的大部隊,也注意到了這些瘋子般的大夏軍人,原本瞄準玄武門城樓的槍口,紛紛調整,對準了他們。
機槍掃射的火線在地面犁出死亡軌跡……
最前面的戴沐云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在距離坦克二十米處被機槍攔腰打斷。
那只剩下半截身體的戰士,倒在地上,卻還在用上半身往前爬,拖出的內臟在身后畫出一道血路。
另一個老兵滾到坦克側面時,他的整條右臂被履帶碾碎,卻還試圖用牙齒拉響炸藥包的引信。
原本沖在最前面的羅泛舟突然一個踉蹌,三發子彈同時貫穿他的胸膛。
他跪倒在地的瞬間,卻將兩個炸藥包奮力擲向坦克底盤。
沾滿泥土的引信繩在空氣中劃出弧線,像垂死飛鳥的最后一振翅!
他的嘴唇蠕動著說了句什么,隨后被機槍子彈掀開了天靈蓋。
戴沐云感覺滾燙的液體模糊了視線。
他分不清是血還是淚,只看見那些殘缺的身軀前赴后繼地撲向鋼鐵巨獸。
有人被子彈打成了篩子,有人在炮火中被炸成碎片,有人在烈焰中化為焦炭,但活著的人,仍在沖鋒!
戴沐云來不及感傷。
他回過頭,咬著牙,喉嚨間發出不像是人類能發出的嘶吼……
他手指深深摳進焦黑的泥土里,斷裂的指甲在血泊中劃出幾道猙獰的溝壑。他的右肩胛骨已經粉碎,卻在往前攀爬的時候,順道,用牙齒咬住羅泛舟扔來的炸藥包引信繩,像拖拽獵物般將那個沾滿血液的的包裹拖到胸前。
坦克履帶,近在咫尺!
他的左腿骨茬在地上磨出刺耳聲響,每前進一寸都留下暗紅的拖痕。
又有三顆子彈打來!
那三發子彈同時打穿他的腰腹,可他反而借著沖擊力滾進了坦克底盤下方。柴油的惡臭混合著血腥味灌入鼻腔,傳動軸上凝結的冰碴蹭過他血肉模糊的臉頰。
“哈……哈……”
戴沐云咧開嘴,不知道是在喘氣,還是在笑,鮮血從齒縫間汩汩涌出。
他顫抖的手指扯開引信繩……當引信嘶嘶燃起的瞬間,他仰頭望向從縫隙透入的一線天光,恍惚看見一百年后,他家鄉的田野……他的母親,就埋葬在家鄉的田野里……他已經很多年,沒見過母親了,母親墳頭上的草青了又黃,黃了又青,就像自己的念想一樣,總也斷不了……后來他當了爸爸,又當了爺爺,可他已經很多年沒交過媽媽了……他之前總是想著,如果哪天他真的要死了,就回村里挨著那堆土躺下,沒準那時候,自己再叫一聲媽媽,她就能聽見呢!
眼前的金陵城,在那場浩劫里,很多人永遠的失去了自己的母親……他知道失去母親的滋味有多不好受……想起來就會思念……像是一場漫長的潮濕……
他在這個世界的金陵城,看見過許多孩子,他們依偎在自己的母親身旁……他不想讓那些孩子,過早的體會那份悲傷……
所以……
“死吧!小鬼子……你們死得多一些,這座城里,活下去的人,就會多一些……死吧!我送你們去見閻羅!”
轟的一聲巨響?。?!
玄武門的城樓上。
林彥看見,被戴沐云鉆進地盤的那輛九七式坦克突然劇烈震顫,炮管像垂死的巨蟒般昂起又砸落。橙紅的火舌從底盤縫隙噴涌而出,瞬間吞噬了整個鋼鐵軀殼。
油箱二次爆炸時,十五噸重的炮塔被掀上十米高空,旋轉著砸進鬼子沖鋒隊列,將三個擲彈筒手碾成肉泥。
但這還沒完。
城墻上,戰士的嘶吼此起彼伏!
“第二輛!看第二輛!”
“有人爬到第二輛坦克旁邊了?!?/p>
“炸!炸死這幫狗日的!”
林彥抬起頭有,瞳孔狠狠收縮,他看見,那個腸子外露的小戰士不知何時爬到了坦克側翼,正用刺刀將炸藥包捅進履帶間隙。他最后回頭望了眼城墻,缺了門牙的笑容在火光中格外明亮。
很快又是一聲轟鳴!
第二聲爆炸帶著金屬撕裂的尖嘯!
這次火焰是從坦克側部爆發的,炮塔接縫處噴出長達十米的火龍。裝甲鋼板像宣紙般被輕易撕開,熾熱的金屬碎片呈扇形激射,將周圍十幾個鬼子打成篩子。燃燒的汽油順著履帶流淌,在焦土上畫出詭異的火焰圖騰。
兩團蘑菇狀的濃煙在玄武門前緩緩升起,扭曲的鋼鐵殘骸如同巨獸的尸骨。
有個鬼子駕駛員渾身著火爬出炮塔,沒跑幾步就栽倒在地,最后漸漸沒了動靜。
空氣中彌漫著烤肉與鋼鐵熔化的刺鼻氣味,混合著硝煙形成詭異的青紫色霧靄。
林彥怔怔的看著玄武門下的一片殘骸……
他好像看見戴沐云的軍裝殘片在熱風中飛舞,像無數灰蝴蝶盤旋上升……
那些前赴后繼的身影此刻都化作了火焰的一部分,在陽光下,燃燒得無比絢爛。
城墻下的焦土上,數十道血痕最終都指向同一個方向——那兩堆仍在爆燃的鋼鐵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