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柱的臉色青一陣紅一種,額角的青筋像蚯蚓般暴起。他的下顎肌肉不斷抽搐,仿佛在咀嚼某種苦澀的東西。那雙總是帶笑的眼睛此刻布滿血絲,瞳孔收縮成針尖大小,死死盯著林彥時,眼白上浮現出蛛網般的毛細血管。他的嘴唇顫抖著,幾次張開又合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我明白了。”
李海柱的嘆息像是從胸腔最深處擠出來的,帶著金屬摩擦般的嘶啞。
“等我一會兒!”
說完這句話,李海柱不等林彥回應,扭頭就往廠房的方向走去。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那道佝僂的輪廓在磚墻上扭曲變形,像棵被雷劈過的老樹。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空蕩蕩的槍套,左手攥著的飯勺不知何時已經彎成了九十度。
灶臺旁的士兵們停下了手中的活計。
那個剁肉的彪形大漢把菜刀深深嵌進砧板,指節因過度用力而發白;獨臂老兵的鐵鍬懸在湯鍋上方,滾燙的湯汁滴在他露著腳趾的布鞋上卻渾然不覺;系著圍裙的小兵們互相交換著眼色,有個半大孩子突然把剛剝好的蒜瓣捏成了泥。蒸汽在沉默中愈發濃重,將所有人籠罩在潮濕的陰影里。
林彥和劉國言兩人則在原地站著,都一言不發。
當天色變成渾濁的暗藍色時,李海柱帶著隊伍從廠房陰影里走出來。
他身后林林總總,帶著二百來個漢子。
最前排是個滿臉刀疤的壯漢,他背著兩挺捷克式輕機槍,腰間纏滿黃銅彈鏈,每走一步都發出金屬碰撞的脆響!
后面跟著二十多個穿不同制式軍裝的老兵,有人綁著滲血的繃帶還在往彈夾里壓子彈,有人把刺刀用布條纏在手腕上。
中間那列士兵扛著用油布包裹的步槍,有一個年輕的士兵,槍托上刻著“還我河山”的字樣,在暮色中依稀可辨。
隊尾是十幾個面容稚嫩的小伙子,他們不合身的棉襖里鼓鼓囊囊塞滿手榴彈,有個孩子邊走邊往鞋底抹豬油,好讓磨破的腳跟少受些折磨。
所有人的鋼盔都用麻繩綁著樹枝作偽裝,臉上涂著混合機油與炭灰的迷彩……
李海柱走到林彥面前,臉上,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人給你湊齊了。”
“你打算什么時候出發。”
林彥扭頭看了一眼李海柱身后的隊伍,深吸一口氣。
“事不宜遲,最好就現在!”
李海柱轉頭,面色復雜的看著身后的這些士兵。
“這么急啊!”
“他們還沒吃上飯呢!”
“能不能延后一會兒……讓他們一人吃上一碗豬肉燉粉條!”
“他們中,有的人,這輩子都沒吃上過一口豬肉。”
林彥扭頭看向李海柱身后的那些人影。
看著他們中有的人不停的往行軍鍋張望,好像那行軍鍋里,有勾人魂魄的妖精,有的則不停的吞咽唾沫,還有好幾個嘴角的口水都流到了衣領上。
林彥和身后的劉國言對視了一眼,隨后點了點頭。
劉海柱立刻咧嘴一笑。
他沖著身后的士兵們做了個手勢。
隨后自己率先大步走向行軍鍋,重新拿起大湯勺。
“來來來……”
“先吃飯!”
“咱這里沒有酒,一人一碗豬肉燉粉條,算是為你們踐行。”
李海柱站在行軍鍋旁,鐵勺在濃湯里攪動時帶起琥珀色的漩渦。
他舀肉的手很穩,每勺下去必定帶起三塊五花肉,淋在粉條上時湯汁濺在碗沿,燙出細小的氣泡。
士兵們排成的長隊在暮色中蜿蜒,每個人接過碗時都會不自覺地咽口水,有幾個年輕士兵的喉結上下滾動的聲音清晰可聞。
最先領到飯的刀疤壯漢蹲在墻根,用刺刀尖挑著肉塊往嘴里送。他咀嚼時腮幫鼓脹,油星順著胡茬往下滴,落在軍靴上也不去擦。后面幾個老兵圍成圓圈,把各自的飯盒拼成桌面,有人從懷里掏出半塊發硬的饃,掰碎了泡在湯里。最年輕的娃娃兵捧著碗的手在發抖,第一口熱湯下去時突然紅了眼眶,把臉埋進碗里不肯抬頭。
蒸汽朦朧中,一個跛腳的青年穿過人群向林彥走來。他左腿綁著滲血的夾板,每走一步都讓鋼制支架發出輕響。褪色的藍布軍裝袖口磨出了毛邊,領章上“第四十一師”的字樣有些損耗。他端著的土陶碗里,粉條晶瑩剔透,襯得他虎口處的老繭格外粗糲。
那個青年把手里的陶碗遞到林彥面前。
“長官,你也吃點兒!”
林彥不自覺的咽了一口唾沫。
但他還是搖了搖頭。
“來的路上,吃過燒餅了!”
“你找我有事?”
那個青年拿著用兩根木棍做成的筷子,從陶碗里,挑了兩根粉條,塞進嘴里。
之后才笑嘻嘻的望著林彥。
“我叫孟字由,是四十一師的中尉副連長,部隊在守城的時候被打散了,我自己都以為要戰死疆場的時候,是李連長把我從前線帶進了金陵城!”
“不得不說,李連長是個人物!”
林彥看著正在給那些士兵打飯的李海柱,點了點頭。
“沒人能不承認,他是個人才!”
“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
那個青年抬起頭,眼神幽幽的盯著林彥。
“長官!”
“我在加入四十一師之前,也是個熱血青年,打學生那功夫就想當兵。滿腦子都是抗擊倭寇往前沖的景象,后來我真當了兵了,卻發現打仗根本不是我想的那么回事!”
“仗打起來后,每天都有人死,幾次沖鋒下來,和我同期兵,就剩下我一個了,再后來,我就不沖頭了。誰沖第一個誰壯士,誰沖第二個誰烈士……最開始的那股不怕死的熱乎勁,打了幾次仗就沒了……”
“再者說,當兵當久了,也明白軍隊是怎么回事,就拿我們四十一師來說,表面上厲兵秣馬,但是背地里蛇鼠一窩,本該發放給戰士們的補給被一個小小的軍需官的小老婆左右,甚至是幾個小老婆左右,大部分士兵像餓鬼一樣每天四處流竄就為了一口飯,甚至大量的武器倒賣給黑市就為了一口飯!”
“而我們的對手鬼子兵團能讓整個防線在同時吃上熱飯,以至于在淞滬戰場撤退的時候,我們四十一師,第一次面對鬼子進攻的時候,整個四十一防線立刻崩潰,士兵找不到長官,長官找不到部隊只能跟著大軍有序熟練的逃跑!”
“在金陵城外打仗的時候,我以為這次也會和淞滬戰場一樣……迎接我們的又會是一場大潰敗,我自己都覺得,實在不行,投降算了!反正也守不住……”
“直到遇到李連長。”
“我問他,他收留我們這些潰兵,到底想干什么?不會是想打鬼子吧!?那他找錯了人,他應該找精銳,不應該找我們!”
“結果他告訴我,他想讓事情是他本來該有的樣子!”
“可什么是該有的樣子?”
“他跟我說,該有的樣子就是家國淪喪,我們應該枕戈待戰,不是像兔子它老爹一樣從東北逃到西南,然后還有心情搞形式主義,軍官們大白天的在城池里裝模作樣,鼓舞士氣,扭頭就鉆進了自家小老婆的被窩……”
“是士兵在前線殺敵求援,后方指揮官應該想盡一切辦法將支援送到戰場,而不是坐吃虧空倒賣物資,視自己的士兵生命如草芥。”
“他跟我們說……高貴者最愚蠢,卑賤者最聰明。我們不應該是白白犧牲的炮灰,我們應該有希望……可以落葉歸根,衣錦還鄉……”
“我其實知道他說的很多話,是在給我們畫大餅……畫餅充饑……但是沒辦法,他畫的大餅又香又甜……所以我們中很多人明知道他在畫餅,也是愿意為了他描述的那個未來,死一死的!”
“他說了,這一次,他跟著我們一起去!金陵軍工廠,就是我們在金陵的家……他一定帶我們回家!”
林彥不自覺的瞪大了雙眼。
而那個青年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口豬肉。
“我想說的是,您別難為他!他是我這么多年,見過的最好的長官……國府里太多的長官,不把我們當人,不論是中飽私囊的,還是讀過幾年書,一心一意抗戰報國的,都不拿我們當人,只把我們當炮灰,除了他……豈曰無衣,與子同袍!!!連長真是一個好團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