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塊沒有星辰的黑鐵。
庫房里,小野寺信蜷縮在行軍床上,身體的顫抖還未完全平息。
那股屈辱的尿騷味混雜著霉味,鉆進他的鼻腔,卻遠不及“盧比揚卡”這個詞帶來的恐懼。
他像一條被打斷了脊梁的狗,但狗在絕境中,也會露出最陰狠的獠牙,為了活下去。
那個叫瀧澤一郎的男人,是魔鬼。
小野寺信花了整整一夜,才接受了這個事實。
他不是來審判自己的,至少現在不是。
他需要自己這把“刀”,去撬開別人的骨頭。
活路,是自己掙出來的。
這句話,像一根針,扎進了小野寺信的腦子里。
接下來的兩天,41號戰俘營里發生了一些微妙的變化。
小野寺信,這個曾經為了一個黑面包就能把同胞往死里整的工頭,突然變得“慷慨”起來。
他會把自己從瀧澤一郎那里得到的食物,分一小部分給幾個關鍵的“眼線”——那些在戰俘中同樣沒什么人性,只認利益的家伙。
他用兩天時間,就把橋本弘的底細摸了個一清二楚。
橋本弘,前124師團的師團長,陸軍中將。
在霓虹,他是天潢貴胄,頤指氣使。
到了西伯利亞,他就是個沒了牙的老虎,只剩下一點可憐的威風和深入骨髓的惜命。
他被分配在采石場干活,那是戰俘營里最苦最累的地方,死亡率也最高。
但他總能用各種方法,比如賄賂監工,或者裝病,來逃避最繁重的勞動。
他最大的秘密,就是那顆藏在棉衣領子里的鉆石。
這件事,只有他最親近的幾個副官知道。
而其中一個副官,為了換取在廚房工作的機會,早就把這個秘密賣給了小野寺信這樣的“地頭蛇”。
第三天,機會來了。
采石場的一次爆破,因為炸藥受潮,威力比預想的要小,一塊巨大的巖石沒有被完全炸開,而是搖搖欲墜地懸在作業面上方,隨時可能塌方。
蘇軍監工伊萬是個嗜酒如命的莽夫,他不想耽誤工程進度,便用鞭子驅趕著戰俘們繼續在下面清理碎石。
戰俘們嚇得面無人色,誰都知道那是鬼門關。
就在這時,小野寺信站了出來。
他走到伊萬面前,點頭哈腰,用熟練的俄語說:“伊萬同志,這樣太危險了。橋本閣下……哦不,戰俘橋本弘,他以前在工兵部隊待過,對爆破很有經驗。不如讓他上去看看,也許有辦法安全地處理掉那塊石頭。”
伊萬醉醺醺的眼睛瞥了一眼縮在人群后面的橋本弘。
他知道這個老家伙,平時最會偷奸耍滑。
讓他去冒險?正好。
“好!就讓他去!要是干不好,今天就沒他的晚飯!”伊萬揮了揮鞭子。
橋本弘的臉瞬間白了。他一個師團長,哪懂什么爆破,小野寺信這是要把他往死路上推!
他想反駁,但看到小野寺信投來的陰冷眼神,和周圍幾個不懷好意的戰俘,他把話又咽了回去。
在這里,得罪了小野寺信,可能比被石頭砸死更慘。
他只能硬著頭皮,哆哆嗦嗦地爬上那片危險的作業面。
小野寺信則“好心”地召集了幾個自己的心腹,跟在后面,美其名曰“協助”。
到了那塊懸空的巨石下,周圍沒有了蘇軍監工的視線。
小野寺信臉上的恭順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
“橋本閣下,好久不見,風采依舊啊。”他慢悠悠地從懷里掏出那幾片刀片,在指尖把玩著,刀片在灰暗的天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光芒。
橋本弘嚇得腿一軟,差點從山坡上滾下去:“小野寺……你想干什么?我們無冤無仇……”
“無冤無仇?”小野寺信冷笑一聲:“在哈爾濱的時候,我還是個小小的憲兵隊大尉,想見您一面都難如登天。現在,你看,我們卻能在這種地方‘親密’地交流,世事無常啊。”
他一步步逼近,身后的幾個心腹也圍了上來,堵住了橋本弘所有的退路。
“我……我把我的食物都給你!我還有……”橋本弘慌亂地想許諾些什么。
“食物?”小野寺信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我對你的黑面包沒興趣。我只對你的……領子有點興趣。”
橋本弘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衣領,臉色慘白如紙。
“看來,傳言是真的。”小野寺信的眼神變得貪婪而殘忍:“閣下,您是個聰明人。是用這小玩意,換一條命,還是讓它陪著你一起,被這塊石頭砸成肉醬,再被我們‘不小心’地埋進這西伯利亞的凍土里,永不見天日。您自己選。”
求生的**最終戰勝了一切。
橋本弘渾身顫抖著,用發抖的手,從那磨得發亮的棉衣領子夾層里,小心翼翼地摳出了一個用油布包裹的小東西。
小野寺信一把搶了過來,打開油布,一顆鴿子蛋大小的鉆石,在陰沉的天空下,依舊折射出璀璨奪目的光芒。
即便是小野寺信,呼吸也為之一滯。
他滿意地將鉆石揣進懷里,但事情還沒完。
“還有一樣東西。”小野寺信從懷里掏出紙和筆,這是他從瀧澤一郎那里拿到的:“我知道,您記性很好。當年在金陵,124師團‘戰功赫赫’,都干了些什么,殺了多少人,在什么地方,您親自指揮的有哪些……都寫下來吧。寫得越詳細,您活下去的機會就越大。”
“你……你這是要……”橋本弘驚恐地看著他,這比搶走他的鉆石更讓他恐懼。這是要他的命根子!
“寫!”小野寺信將刀片抵在了橋本弘的脖子上,冰冷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哆嗦:“別逼我用憲兵隊的方式,幫你‘回憶’一下。你知道的,我很專業。”
半個小時后,小野寺信拿著幾張寫滿了字的紙,和一顆璀璨的鉆石,心滿意足地離開了。
而在他身后,橋本弘像一灘爛泥一樣癱在地上。
小野寺信的手下,則“巧妙”地用幾根木樁和繩索,暫時固定住了那塊搖搖欲墜的巨石,制造了一個橋本弘“解決了危機”的假象。
當晚,小野寺信獨自一人,來到了勘探隊的工具庫房。
許峰正坐在一盞煤油燈下,擦拭著一把測量用的標尺。
他仿佛早就知道小野寺信會來,頭也沒抬。
小野寺信恭敬地將鉆石和那份認罪書放在了桌子上。
許峰拿起那幾張紙,仔細地看著。
橋本弘的字跡因為恐懼而歪歪扭扭,但上面的內容卻觸目驚心。
詳細的屠殺地點、時間、部隊編號、遇難人數……甚至還有幾個參與高級軍官的名字。
這是一份分量十足的鐵證。
他又拿起那顆鉆石,在燈光下看了一眼,然后隨手扔給了小野寺信。
小野寺信愣住了,下意識地接住。“瀧澤先生……這……”
“這是你的報酬。”許峰的語氣依舊平淡,“我說過,活路,是自己掙出來的。你干得不錯。”
巨大的狂喜瞬間擊中了小野寺信。
他本以為自己會被殺人滅口,沒想到對方竟然真的把這價值連城的寶物給了他!
他看著許峰,眼神里除了恐懼,又多了一絲狂熱。這個男人,不僅手段通天,而且言而有信!
跟著他,或許真的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
“謝……謝謝瀧澤先生!”小野寺信激動得語無倫次,幾乎要再次跪下。
“別急著謝我。”許峰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這只是個開始。名單上還有很多人,分布在西伯利亞大大小小的戰俘營里。下一個,伊東賢二,原731部隊高級研究員,關押在226號戰俘營。我需要你,想辦法查到他在營里的具體位置,以及他可能藏匿研究資料的地方。”
“226號營?”小野寺信皺起了眉頭:“那里管理非常嚴格,據說營長是個女的,還是個從莫斯科調來的‘硬骨頭’,油鹽不進,想安插眼線進去,恐怕很難。”
“困難是你的事,我只要結果。”許峰看著他:“給你一個星期的時間。辦好了,有你的好處。至于怎么去226號營,我會安排。”
小野寺信緊緊攥著那顆鉆石,感受著它堅硬的棱角,仿佛攥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他重重地點了點頭:“是,瀧澤先生!我一定辦到!”
看著小野寺信離去的背影,許峰的眼神幽深。
他知道,這條毒蛇的獠牙,已經被他牢牢地控制在了手中。
只要有足夠的誘餌,它就會為自己咬開任何堅硬的堡壘。
他自己,也該動身,去會一會那個226號營的“硬骨頭”營長了。
……
前往226號戰俘營的路,比許峰想象的還要難走。
他向伊萬諾夫提交了一份“關于延伸鐵路支線至226號營區附近礦點”的可行性勘探報告。
報告做得無懈可擊,從地質分析到預期經濟效益,都充滿了令人信服的數據和圖表。
伊萬諾夫這個技術狂人對此大加贊賞,當即批準,并給他派了一輛珍貴的嘎斯卡車和兩名護衛士兵。
卡車在冰雪覆蓋的簡易公路上顛簸,像是驚濤駭浪里的一葉小舟。
車窗外,是單調得令人絕望的白色世界,一望無際的白樺林和雪原,偶爾能看到幾只被驚動的雪兔,飛快地消失在視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