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那股無處不在的、帶著強制性潔凈感的消毒水味兒終于徹底淡去,被一種鮮活、粗糲、充滿原始生命力的氣息所取代。鄭大山辦完了所有手續,口袋里那張薄薄的繳費收據輕飄飄的,卻仿佛有千斤重,壓得他腳步都有些沉。李秀蘭則用盡全力,小心翼翼地攙扶著女孩——藍溪,邁出了縣醫院那棟彌漫著病痛與苦澀藥水氣味的主樓大門。
外面的陽光有些刺眼,帶著久違卻依舊清冷的暖意。藍溪下意識地瞇起眼,長時間臥床后的極度虛弱讓她雙腿綿軟,幾乎將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李秀蘭并不算強壯、卻異常堅定穩固的身軀上。她的腳步虛浮,像踩在云端,每一步都深一腳淺一腳,需要耗費巨大的氣力。
一輛漆皮剝落、突突冒著黑煙的三輪摩托車停在門口,是鄭大山向同村跑運輸的親戚借來的。他仔細地在冰涼堅硬的車斗里鋪了一層厚厚的、雖然老舊卻漿洗得干干凈凈、散發著皂角清香的棉被,然后才和李秀蘭一起,幾乎是半抱半抬地將藍溪安置上去,再用另一床被子將她從頭到腳仔細裹緊,只露出一張蒼白得近乎透明、寫滿茫然與疲憊的小臉。
“坐穩了,藍藍,咱回家了。”李秀蘭微微喘著氣,替她將額前被風吹亂的幾縷碎發仔細攏到耳后,眼神里充滿了近乎虔誠的憐愛和一種如釋重負的期待。
發動機發出沉悶而嘈雜的轟鳴,車子顛簸著駛離了縣城。窗外的景象如同流動的畫卷,從整齊卻冰冷的樓房街道,逐漸變為開闊的、田壟縱橫的蕭索田野,大地尚未完全從冬眠中蘇醒,透著一股料峭的春寒。最后,一片波光粼粼、浩瀚無垠的水域占據了整個視野的盡頭,空氣中那股獨特的、復雜的氣味也愈發濃烈起來——那是混合了濕潤水汽、河底淤泥的土腥、腐爛水草的微腥以及新鮮魚蝦特有的咸腥氣息,濃郁、原始,充滿了勞作的痕跡與生命的力量。
對于鄭大山和李秀蘭而言,這是家的味道,是刻在骨子里、令人安心的生活氣息。但對于藍溪,這卻是完全陌生的、甚至帶著某種難以言喻的侵略性的感官沖擊。
車子最終在一個小小的、仿佛被時光遺忘的臨水村落邊停下。村子依偎在寬闊的河灣處,幾十戶人家的房屋高低錯落,大多顯得低矮而老舊,墻皮斑駁,浸染著歲月的風霜與水汽的侵蝕。幾乎每戶人家的門口或院子里,都晾曬著巨大的、深灰色的漁網,像一片片巨大的、疲憊的翅膀,懸掛在竹竿或木架上。各種漁具、浮漂、木槳雜亂卻又有序地堆放在墻角屋后,無聲地訴說著這里的生計。
鄭大山的家就在離水最近的地方,幾乎是探入河中的一角。一棟低矮的磚瓦房,屋頂覆蓋著深色的瓦片,許多已經碎裂或長滿青苔。房屋基座是用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和粗糙的混凝土壘砌的,用以抵御河水的沖刷。一個簡陋的、由歪歪扭扭的木樁和舊漁網圍起來的小院,直面著滔滔河水。
“到家了,藍藍?!编嵈笊酵:密嚕曇衾飵е唤z回到熟悉領域的不易察覺的松弛,但更深沉的,是一種壓在他寬厚肩膀上的、巨大的責任。
他和李秀蘭再次合力,極其小心地將藍溪從車斗里攙扶下來。她的腳踏上松軟濕潤的河岸泥地,微微陷了下去,一種虛浮無根的感覺讓她踉蹌了一下,下意識地更緊地抓住了李秀蘭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家門前幾步開外,就是那條寬闊的、吞噬了她過往又吐出了她的河流。午后的陽光斜照在河面上,碎成無數跳躍的金色鱗片,看起來甚至有種寧靜的、溫柔的美感。幾只老舊的小木漁船靜靜地停泊在岸邊用粗木樁搭建的簡易碼頭旁,隨著水波的涌動輕輕搖晃,船幫摩擦著木樁,發出吱吱呀呀的、有節奏的輕響,像一首古老的、催眠的謠曲。巨大的、修補過的漁網像神秘的灰色紗幔,晾曬在支起的竹竿上,水珠偶爾滴落,在泥土上洇開深色的印記,散發著濃烈的水腥和魚腥味??諝饫镲柡裰氐乃?,呼吸間都帶著濕潤的、微甜的涼意,仿佛能沁入肺腑。
李秀蘭攙著藍溪,慢慢走向那扇漆色早已剝落殆盡、露出木頭原色和紋理的院門,嘴里輕聲叮囑著:“慢點走,丫頭,門檻有點高,小心別絆著。”
藍溪被動地挪動著腳步,目光卻不由自主地被那片在陽光下閃爍躍動的、無邊無際的河水所吸引。那光芒有些炫目,甚至帶著一種虛幻的平和。然而,當她的視線穿透那層浮光掠影,真正觸及那深綠色的、緩緩流動的、望不見底的、沉默而強大的水體本身時,一種沒來由的、強烈的、源自靈魂最深處本能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她!仿佛那不是水,而是某種活著的、冰冷的、深不可測的巨獸!
她的呼吸驟然一窒,腳步猛地釘在原地,臉色“唰”地一下褪盡血色,變得慘白如紙。
(閃回:冰冷!刺骨的、吞噬一切的、滅絕性的冰冷!無處不在的、令人絕望的黑暗!水不再是柔和的包裹,而是狂暴地、不容抗拒地涌入鼻腔、口腔,剝奪一切呼吸的權利,帶來肺部的炸裂般的灼痛!身體沉重得像被無形的巨石拖拽,不可逆轉地向下沉、向下沉…無力掙扎,只有徹底的窒息和絕望…)
只是一個極其短暫、模糊到無法捕捉具體影像的碎片,卻帶著無比真實的、生理性的極致恐懼,如同高壓電流瞬間擊穿了她的身體!比在醫院里任何一次混沌的迷茫都要強烈和具體千萬倍!
她的身體開始無法控制地劇烈顫抖,牙齒咯咯作響,冰冷的寒意從脊椎骨縫里瘋狂冒出,席卷了全身。她下意識地死死抓住了李秀蘭的胳膊,指甲幾乎掐進對方的肉里。一種強烈的惡心感和眩暈感涌上頭頂,讓她幾乎要嘔吐出來。
“咋了?藍藍?咋了這是?別嚇唬嬸子!”李秀蘭被她突如其來的劇烈反應嚇壞了,連忙用力扶住她簌簌發抖、幾乎要軟倒的身體,觸手所及一片冰涼,心里又驚又痛。
鄭大山也立刻察覺不對,一個箭步上前,寬厚結實的身體像一堵沉默的山墻,嚴嚴實實地擋住了她看向河面的視線,黝黑的臉上刻滿了深切的憂慮和緊張:“是不是頭暈?還是心口難受?哪里不舒服?告訴大伯!”
視線被阻斷,那冰冷窒息的恐怖幻覺稍稍消退,但身體的顫栗和冰冷的恐懼感卻久久不散。藍溪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心臟在胸腔里瘋狂擂動,撞得她生疼,額頭上沁出細密的冷汗。她無法解釋剛才那瞬間滅頂的感受,只是艱難地搖了搖頭,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帶著無法掩飾的驚懼:“沒…沒事…就是…冷…怕…水…”
最后那個“水”字,輕得如同嘆息,卻帶著千斤重量。
李秀蘭立刻信以為真,心疼得直抽抽,趕緊摟緊她,用自己粗糙溫暖的手掌不斷摩挲她冰涼的手臂:“哎喲,剛出院身子骨虛透了,可見不得風!更看不得這涼水!快!快進屋!屋里炕燒得熱乎著呢!咱再也不看那水了!”
她幾乎是半抱半拖著將藍溪攙進了屋里,徹底隔絕了門外那條波光粼粼卻暗藏冰冷回憶的河流。
鄭大山沒有立刻跟進去,他站在門口,回頭望了望陽光下那片平靜流淌的、養育了他一輩子的河水,黝黑的、刻滿風霜的臉上籠罩著一層深重的陰霾和憂慮。他粗糙的生活經驗和直覺像警鈴一樣在他心中作響。這娃怕水,怕得邪乎,是骨子里的、要命的怕。這絕不是簡單的身體虛弱和“冷”。那條河,對她而言,絕不僅僅是河,那里面藏著能把她魂都嚇掉的東西。
屋里果然暖和許多,甚至有些燥熱。土炕燒得正旺,炕席溫熱,散發著陽光曬過的干草香味和一點淡淡的煙火氣。陳設簡單到近乎貧寒:一張舊八仙桌,漆面磨損得厲害,卻擦得油光發亮;幾把腿腳不齊用木片墊著的長凳;一個老式的、需要上發條的舊鐘在墻角滴答走著;墻上貼著幾張早已褪色的年畫,畫上的鯉魚和娃娃笑容模糊。一切都透著貧瘠卻認真、整潔的過日子氣息。
藍溪被安置在滾熱的炕沿坐下,李秀蘭忙不迭地給她倒了一碗熱水,又拿出一床厚實的棉被裹住她。
雖然身體的寒意逐漸被驅散,但那種源自靈魂深處、對河水的莫名恐懼,卻像一枚被深埋進土壤的冰冷種子,牢牢地扎根在了她空茫的心底。這個臨水而建、以水為生的家,給了她溫暖和庇護,卻也像一座被水環繞的孤島,時刻提醒著那片吞噬了她過往、帶來極致恐怖的冰冷水域的存在。
她望著窗外被木窗框切割出的一小塊灰藍色的天空,眼神依舊空洞迷茫,卻清晰地多了一絲難以言說的、細微卻刻骨的恐懼。她知道,遺忘,或許只是一種保護。有些東西,即便大腦不再記得,身體和靈魂,卻早已留下了無法磨滅的、戰栗的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