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彌拉德帶隊誅殺前的記憶,俄波拉從未遺忘,反而隨著時光流逝更加清晰。
它環顧四周,欣賞自己的杰作。漫山遍野被刺穿的祭品,被癲狂浸染撕咬同伴肢體的士兵,還有那群被自己的話語與愚金煽動蠱惑,揮刀向更弱者的狂信徒。
…令人作嘔。她雙手上的污血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洗凈,那是令她千年來無數個夜晚驟然驚醒的夢魘。她記住了他們的面孔與靈魂的形狀,只為在循環的輪回中親手彌補自己的錯誤。
這就是人類。理智與癲狂的天秤只需要輕輕撥動就能倒轉,它不過是趁虛而入,放上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摞稻草。
…這就是魔物。本性為惡,掠奪生命是本能,褻瀆知性是天性。她不愿再度體會那時的感受,身為神明手中的提線木偶,所思所想無非如何更高效地殺戮。
如報喪女妖般嘶鳴著席卷山崗的勁風中,那頭刺目的金發被吹動,像一團金色的火…著實令它心生厭惡。
…耀眼奪目的劍士高舉圣劍,熾烈的光輝刺破了烏云與血月,那頭金發是多么引人注目,宣判自己罪惡的身姿是多么高潔。
它是魔王的儲君,散播癲狂的巴風特。
她是負罪的行者,帶來生機的俄波拉。
它和她,是巴風特,也是俄波拉。
“彌拉德,好久不見。”
沉默許久,俄波拉看向了男人的雙目。
她看到了憤怒,困惑,失望還有厭惡。
也灼得她心焦。
“…這里有學生路過,換個地方說話吧。”
?
彌拉德的目光一刻也沒有從矮小的魔物身上移開,他要確保對方妄動時自己能在瞬間斬下那顆善于惑心的頭顱。
過于濃厚的火藥味讓學生們自覺避讓到走廊兩側噤若寒蟬,目視著這一行三人消失在自己的視野內,才頗感后怕地議論起來。
“教授的那些研究終于還是被教團知道了嗎…?”
“我倒覺得更像是教團高層想得到教授永葆青春的秘方。”
“那金發教士的眼神分明就是因愛生恨!包有一腿的!”
“…?戀愛腦收收味啊。”
“有個問題,如果他們把教授抓走的話,我們的試驗田誰來評估誰來給分?其他教授好像不管這個……”
“我草。”
?
穿過走廊,盡頭就是俄波拉的辦公室。
“寒舍簡陋,還請見諒。”
與其說是辦公室不如說是露天的溫室,一半的面積都被培養田占據,幼苗嫩綠的葉片因空氣中充盈的魔力顫動不已。
巴風特抬手招來兩把高腳椅,示意彌拉德與希奧利塔坐下。
皺著眉頭,確認椅子不會突然變化為刑具后彌拉德緩緩坐下,身子依舊緊繃隨時可以突襲。希奧利塔就放松不少,甚至有閑心逗弄一旁擺放的觀賞植物。
“我設想過多次我們重新見面時的場景…但沒想過會是今日這般突兀,”幼小的巴風特板著臉,明明是在她自己的辦公室卻表現得相當拘謹,活像個答辯時緊張不已的學生,“我知道你心中有諸多疑問。倘若施予我些微耐心,定能給出讓你滿意的答復。”
“你身上沒血腥氣,也沒殺意。所以我沒在知道你身份的第一時間就發動攻擊,但我對你的信任與容忍就到此為止。”
巴風特精于蠱惑與煽誘,樂于利用各種因素挑起人類之間的內斗,從而高效地殺死人類。它們本身也非常擅長魔法與體術,放在上級魔物里也是相當難纏的種族,一般來說,普通的巴風特都需要兩位以上的勇者才能勉強討伐。
眼下對方雖然軀殼換成了小女孩,但實力未必就遜于當年…限制空間轉移后將她帶入地心是個不錯的選擇。默默做好打算,彌拉德接著問道,“告訴我,你在這里的目的,還有推廣新作物的真實意圖。”
“探究非魔界環境下魔力對作物的誘導與改良作用,同時收集對應的數據。與此同時,在市場內投入新型作物也能試探民眾的接受度為進一步推廣做準備,”
俄波拉掏出一沓論文,推給彌拉德過目,
“最終的目的…是為了消除大陸上的饑餓。”
倒是冠冕堂皇的理由。
彌拉德一目十行迅速掃過推來的論文,確實是非常學術性的討論,數據的對比分析,還有對大規模種植的可行性探討,都有模有樣看不出差錯與漏洞。
“換作是四姐的話,大概會讓作物沾染魔物魔力后逐漸推廣,建立支柱產業的同時凝聚民心,在那個國家即將陷入更大的悲劇漩渦前遏制住趨勢,一舉讓國家變為魔界吧~”
漫不經心地說出了非常不得了的話,希奧利塔把玩著采摘下來的白花。
“你們又是怎么想的呢?雖然長期與俄波拉你共處一室,但這些作物倒是沒有魔界植物化的傾向呢~”
“我們沒那么過激。糧食增多帶來的人口增長會使過去不受重視的荒地得到開墾…人類的活動范圍也會擴大,與我們接觸的機會增加,如此一來,單身的魔物就更有機會找到心儀的丈夫。”俄波拉解釋道。
與在作物上動手腳相比,這種做法確實溫和不少,但也太過迂回,所希望達成的愿景也有些不切實際。中間有太多的變量能讓整個計劃直接泡湯。就連與時代脫節許久的彌拉德也能想出好幾種失敗的可能。
吊詭的是,彌拉德反而真覺得這群手眼通天的魔物能做到這種異想天開的事。
“現在,我們來討論你本人的罪業。”
俄波拉確實身死過一次,貨真價實。
他斬下了它的頭顱,剝下了毛皮,再令圣焰焚凈它污穢的血肉。彌拉德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抽搐,仿佛仍能感受到當年圣劍斬入巴風特脖頸時傳來的震顫。
他不知道這魔物是如何復活的,和魔王的復蘇又有什么聯系?
雖然死過一次,它犯下的罪,是一次死亡足以抵消的嗎?
即使動機不純,作物的研究依舊能拯救很多貧寒困苦的家庭,讓許多人不至于在荒年成為路旁餓殍。
功過的天秤會因此而均衡嗎?
真正能決定罪孽是否洗清的,似乎唯有受害者的寬恕。而現如今受害者均已投入生死輪回不知多少次,事件真正的親歷者也只剩下了彌拉德一人。
本來稍有緩和的氣氛再度凝固,宛如等待審判的囚犯,俄波拉聞言下意識地挺直腰背,抻出胸前童稚的曲線。
“我在記憶之河中撈取沉積在河底的受害者記憶,尋找那些遭受苦難的轉世靈魂,令其一生順風順水幸福安滿,再于其生命結束之際交與那一世的記憶。得到的結果大多是諒解。而少數者仍會痛罵我的虛偽,我虛心接受,并且再度重復上述的步驟,直到得到寬恕。”
俄波拉相當平靜,追尋數千靈魂的千年時光在她嘴里似乎不過眨眼間,她所做的一切準備都是為了現在的一刻。
“就差幾位,就差幾位,我就能得到那些受害者全部的原諒了。”
解開領口的蝴蝶結,巴風特露出了本應白皙雪膩的脖頸。天鵝般無瑕頸項的美感被一圈猙獰的傷口完全破壞,這丑陋的疤痕如項圈鎖住了巴風特的咽喉……那是彌拉德在她身上留下的印痕。
“這次相遇純屬意外。你本是我名單上最后一位。在我贖完罪前,我不打算與你相見。但事已至此…告訴我,我該如何做,才能得到你的寬恕?”
她的聲音聽起來幾近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