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時,她們跟隨者同樣手持竹牌,走向那扇從未向他們敞開過的側門。門扉沉重,被衙役緩緩拉開。門外,是久違的、帶著青草氣息和市井喧囂的自由空氣。
跨出門檻的那一刻,林歲安忍不住回頭。安濟坊那破敗的門樓在晨霧中如同一個巨大的正在愈合的瘡疤。東墻下蓋著草席的隆起似乎少了一些,西廊的廢墟正在清理。空氣中那股混合著石灰、腐藥和死亡的氣息似乎也淡了些許。
她看到了遠處丙字七號棚的輪廓,看到了那些仍在等待觀察的、熟悉而麻木的面孔,看到的了阿九微微勾起的嘴角……
安濟坊那扇沉重的側門在身后緩緩合攏,隔絕了里面彌漫的石灰與死亡氣息。門外市井喧囂如同潮水般涌來,小販的叫賣、車馬的吱呀、孩童的嬉鬧,混雜著食物蒸騰的熱氣和牲畜的膻味。
林歲安她們穿著安濟坊發放的,洗得發白又打滿補丁的粗布衣裳。頭發雜亂,紅丫頭發好一點不雜亂,她自己的就不行,頭繩不好綁,自己給自己綁怎么都綁不結實。想起綁頭發就讓她想起春霞姐,現在老林家怎樣了,有沒有往大名府走。
三個那么小的孩子走一起,顯得格外扎眼。引來不少或好奇、或憐憫、或嫌惡的目光。
她沒有像其他出坊的災民那樣茫然地匯入主街人流,而是迅速拉著紅丫拐進了一條狹窄、堆滿雜物的夾道。夾道陰暗潮濕,但勝在僻靜。她在一個堆著破籮筐的角落停下,蹲下身,觀察了一會,確認無人尾隨。
林歲安在安濟坊最后那幾天,聽一個曾在城里做過幫傭的婦人提過:“官地私賃的聯排棚屋,專租給腳夫、苦力、孤寡…..幾個銅板就能賃蝸角……找那些守著自家門臉的孤寡老婆婆問,興許心腸軟些……”
林歲安她們仨都是小孩,雖然有驗放牌跟蓋有大名府左軍巡院朱砂押印的歷子。(‘歷子’是本朝官方發放給流民、災民的臨時身份憑證、紙質的。)
但是本朝未成年人無締約權,她們一樣租不到正經房屋。去住酒樓沒有大人也一樣不給住。到時候如果通報官府,會被收到恤孤院去,跟安濟坊一樣慘,要嘛就是淪為乞丐流民。
歷子上清楚寫著她們姐妹三人姓名,年甲、體貌特征、籍貫(流民),以及安濟坊驗放字樣和日期。這是她們暫時行走于城中的護身符,也是租房時最基本的憑證。她知道,沒有這蓋了紅戳的歷子連最破的棚戶都不會讓她們進門。
至于當初老周為什么說讓她對外說小豆丁是妹妹,應該是弟弟容易被搶走賣掉。其實她也沒怎么搞懂,現在就將錯就錯了,反正他還這么小。
所以那個婦人說的城南根下就是林歲安她們最好的去處。
南城,是大名府最窮困,最魚龍混雜的下廂,也是像她們這樣無根浮萍最可能得容身之所。
她胸前背著小豆丁,后面背著雙肩包,牽著紅丫盡量避開繁華處,沿著污水橫流的僻靜小徑和墻根陰影走。
穿過幾條污水橫流、氣味刺鼻的陋巷,她們終于靠近了高大厚重的城墻跟。這里的棚屋低矮破敗,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蟻穴,屋頂多是破瓦、茅草甚至油氈,墻支歪斜,不少用木樁勉強支撐。
她留意那些門口相對干凈、掛著一小塊褪色布簾、或是坐著老人的門戶。
她沒有貿然去敲那些看起來還算整齊的門戶,而是將目光投向坐門檻上著曬太陽、或是獨自在公用石井邊打水的老人身上。特別是那些看起來眼神渾濁、穿著同樣破舊的老婆婆。
她選中一個坐在破門檻上、瞇著眼縫補一件舊襖子的枯瘦老婆婆。老婆婆身邊放著一根磨得光滑的拐杖,門內一角堆著些整齊的柴禾,顯得相對有條理些。
林歲安深吸一口氣,拉著紅丫走上前,在距離老婆婆幾步遠的地方停下。微微躬身,用盡量清晰但帶著一絲怯懦的聲音開口:“婆婆萬福。”
老婆婆抬起渾濁的眼,打量著這個頭發有些凌亂的小丫頭,沒說話,但停下了手中的針線。
“婆婆,我們是剛從安濟坊出來的……有軍巡院發的‘歷子’。”她說著就從雙肩包里其實是空間里拿出那紙憑證,向前遞了遞,讓老婆婆能看到上門的官印和字跡。
“安濟坊?”老婆婆的眉頭皺的更深了,帶著一絲本能的警惕和嫌惡,“那地方……死氣重……”
“我們出來五天了,醫官都細細查過,沒病!就是餓得狠,身子虛。”林歲安急忙解釋,同時輕輕捏了捏紅丫。紅丫這小丫頭一路下來瘦了很多,顯得眼睛更大了,可憐兮兮看著你的時候特別讓人憐愛。
林歲安連自己都不敢吃飽,就怕跟安濟坊的那些人差不太大被盯上。基本每頓都是五分飽,她也是餓瘦了很多。
紅丫雖然這陣子餓得有點虛弱,但是卻努力站直身子,用細弱清晰的聲音說:“婆婆,我們沒病……就是……就是餓。”說完小肚子還很配合地咕嚕叫了一聲。
小豆丁林歲安是沒敢少給他吃的,餓了這個是真的會哭的,麻煩更大。但是小豆丁基本都是遮掩的嚴實,如果不湊到跟前看,看不出來的。才兩個月的孩子也可憐,一路就沒安生過。
老婆婆看著這兩個依偎在一起瘦得脫相、眼神卻帶著一股子倔強求生勁兒的小丫頭,特別是紅丫強打精神的樣子,眼神里的警惕軟化了一分,但依舊沒松口。她瞥了眼她們身后,“就你們仨?”
林歲安知道關鍵時候到了。她不再猶豫,飛快地從懷里摸出五枚銅錢,雙手捧著,恭敬地遞到老婆婆面前:“婆婆慈悲,我們想賃個能爭風擋雨的蝸角、片瓦就行……就我們姐妹三個,絕不吵鬧生事……這點房錢您先收著,我們……我們只有這么多,還是安濟坊給的。我們安頓下來,漿洗縫補、拾柴火,總能找些活計。”
老婆婆的目光在銅錢和三個孩子臉上來回掃視,五枚銅錢,在城里就只能買一碗素餡水餃。但在這南城根下,對于一個孤老婆子來說,蚊子腿也是肉。更重要的是,這兩個小丫頭那份藏在狼狽外表下的鎮定和相依為命的勁兒,讓她想起了自己早年被賣掉的女兒。
“唉……”老婆婆長長嘆了口氣,“進來瞅瞅吧……東墻根兒下……柴垛后頭有個原先堆雜物的小廈子,自己拾掇拾掇……鋪點干草……夜里莫要聲響,莫惹是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