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兮呆呆地站在那里,她有些茫然無措。
喜歡?喜歡是什么?哪種喜歡?
她成為簡兮的時間還太短,在那之前她連所謂的某種東西都算不上。
雖說吃下來的東西都是全額繼承,要掌握它們也需要消化和理解,漫長的記憶就像一個塵封的百寶箱,里面的東西都是屬于你的,但并非總是能找到自己想要的那一件寶物。
根據過往的經驗,喜歡這個字眼所代表的應該是男女之間的那種關系吧?說出這句話就好比在說,嗨簡兮,我想愛你。
當然這是比較生理意義上的直白理解,作為人類,應該委婉一點,叫做告白,而且他問的是‘你還喜歡我嗎?’,意思是自己以前跟他告白過?可為什么全然想不起有這樣的記憶?
她有點懵了,不知道怎么回答這個問題。
其實大多數時候她都并非在表演,而是本能的反應,就像在簡兮這個人身上加了一個怪物的記憶和身份,她當然會覺得自己是那個女孩,所有的口吻都是真情實意,不做半點摻假。
這一刻的她也還是如此,仔細想想好像簡兮一直就是這樣的人,她調戲周仔可以,但是不允許周仔反過來調戲她,不然就會臉紅。
而且她現在已經臉紅了,身上輕得好像是可以飛起來。
感覺怪怪的!那是什么只屬于他們兩個人之間的咒語么?她不知道的咒語?怎么可能!吃掉的記憶是全部,從簡兮出生開始到死亡之前記得的一切,除非連簡兮自己都忘了!
“我……有說過這種話么……”簡兮支支吾吾。
“你忘了?還是想不起來?”周南也有點意外,他本以為這怪物會記得的,“不就是去年暑假。”
去年暑假?簡兮快速搜腸刮肚地回憶那段日子,怎么還是什么都想不起來?
“我跟你……告白了?”簡兮心驚肉跳,瞪大了眼睛。
“不是。”周南看出來她是真的沒意識到,解釋說,“那天我們在球場看臺上休息,我問你你討厭我不?你說很喜歡,我說其實我也蠻喜歡你的,你哈哈大笑說怎么跟要告白一樣?我說那倒不是,只是覺得自己這個人沒什么朋友,也許一輩子就這樣了,總覺得會對不起家里的人。”
“你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那沒關系,我不也這樣,雖然自稱朋友的很多,但是真正交心的朋友很少很少,說真的長這么大了我還從來沒有在戀愛意義上的覺得某個男生很順眼,連你也是。不過要是在不順眼中找一個最順眼的,那還是選你好了。”
“然后我們兩個人就拉鉤約定,說如果有一天我們兩個人都三十歲了,到那個時候我們還沒有找到喜歡的人,沒有結婚,那我們兩個就干脆做了一處,反正都是對各家知根知底的,也不擔心什么。”
簡兮松了一口氣,原來是這個事兒,周南一提醒她就完全想起來了。
確實是有這么個約定沒錯,一句還喜歡我嗎搞得她腦海中畫面走馬燈似的閃,原來完全是誤解了意思。
曾有很多人都覺得他們早就該是一對,早就脫出一般青梅竹馬的范疇,喂飯理衣領梳頭發什么的都是司空見慣,但只有他們自己才清楚,這種親密無間其實是基于不是家人,勝似家人的陪伴。
周南的爸爸是老師,媽媽有一家屬于自己的店鋪,早年開過游戲廳兼五金店,后來轉做電器,都是忙的不可開交的人,他是跟著爺爺這邊長大的,自然一直常住大院里。
簡兮那邊也是差不多的情況,父母很早就外出打工,后來開始做生意,有了不錯的發展,就打算把簡兮接過去,結果簡兮前腳過去后腳就開始發病,咳嗽得厲害呼吸困難。
醫院仔細檢查過以后說是咳嗽變異性哮喘,對空氣質量和溫度變化尤為敏感,省城的空氣質量遠不如這依山傍水的小縣城清新,為了她的身體著想就還是把她送回來了,打算等將來學業結束以后再想想辦法能不能手術根治。
有著相似的境遇,兩個人自然很容易有很多的共同語言,感同身受。
要強的簡兮早出生了半分鐘,所以她就堅定自己是姐姐,當姐姐的就該罩著自己的弟弟,形影不離。
所謂戀愛就是荷爾蒙與未知的碰撞,但當一個人和你相處的太久,根本沒有什么秘密可言的時候,你越是這個人熟悉,就越難真正的喜歡上這個人。
他們的關系就是這樣,彼此心知肚明,簡兮總愛說些昏段子玩笑調戲,但他們從來都沒當真過,也沒人告白,只是在花前月下的時刻許下了我愿意為你當后援的諾言。
現在周南想把這個諾言變成真的,這是他覺得唯一能控制住簡兮的辦法了。
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他自己也覺得很瘋狂,明知道那是徹頭徹尾的怪物,居然還想著去跟她談戀愛?
但她確實套著簡兮的皮不是么?她說過,自己的情感,記憶,知識,習慣,都是從簡兮那里吃過來的。
他從來沒跟簡兮告白過,但他也不是傻逼,彼此之間那層朦朧虛幻的隔閡一直都在那里,就像那個三十歲的諾言一樣,也許,只是在等待有一個人主動刺破它。
簡兮已經得不到這個遲來的告白了,那就用在怪物身上,也就權當是對自己過去那么傻逼透頂的彌補,給自己一點心理安慰。
即使是虛假的愛也沒關系,只要能讓她停下來,讓她別亂吃人就好了。
以身飼虎,與其約會,使其嬌羞。
“你還記得么?”周南凝視著她的眼睛。
當然,這只是他認為可行的方向,至于能不能成還得看怪物小姐。
“記得啊……怎么了?”簡兮揣摩著周南的神色,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
她隱隱約約感覺到這個問題來者不善,可她腦子里亂糟糟的,燙得很。
是來自簡兮的情感在影響自己吧?她能明白,作為簡兮,就是會對周南的某些行動有反應,比如不想殺他,比如想為了他做點什么,比如從他嘴里聽到某些特定的詞就會臉紅……
但是明白又怎么樣呢?你說你要做簡兮,你從簡兮那里偷來了那么多東西,那你就該做簡兮沒做完的事。
“那我現在想把那個約定提前,就到今天。”周南說。
簡兮心里咯噔一聲,臉紅的仿佛能榨出西紅柿來,心說不好!著了道了!風緊扯呼!
“哦哦我忽然想起來我有事回頭再說了您吶!”
她轉身就溜,卻被身后的人幾步追上來,她心里慌的不行,越跑越快,可后面那個家伙簡直是一門行走的迫擊炮!
只差一步,只差一步她就要跑出這條沒有人煙的小巷子了,纖細的指尖已經重返人間,卻被身后探過來的大手牢牢抓住,重新拖回煉獄深處。
咚的一聲,這次是不偏不倚,端端正正的純粹壁咚,簡兮驚恐地瞪大了雙眼,抬頭看著周南,好似被完全定身的木偶,周南搭著她的雙肩,雙眼圓睜,如老僧入定,前所未有的認真。
他在欺騙自己,這不是怪物,這不是怪物,這就是簡兮,這就是簡兮,和怪物告白是有錯的,但是和簡兮告白沒問題,你很清楚!你們兩個人之間,從來都是只差那一步之遙,只不過沒有人敢踏出去,所以才會搞出什么三十歲的約定!
真是操蛋的清醒,偏偏在這種時候血氣上涌了,想起那未能完成的故事,非要用什么不著調的曖昧來掩蓋那可笑敏感脆弱的少男之心,害怕被拒絕,怕連最好的朋友都沒得做了。
你后悔了?接著做夢吧,她已經不在了哦,只有一只會吃人的怪物還在這里陪著你。
那張清秀得近乎能凝出水的臉龐就在面前,周南把嘴唇湊過去在她臉上輕輕一蹭。
他能感覺到掌心里簡兮的肩膀劇烈地抖了一下,他心里有些好笑,又覺得很是可恨,那是一個詭計,最后貼近的時候只是用臉,嘴唇繞過去了,他才不會為了這只怪物把本該屬于她的東西交出去。
不過這反應蠻可愛的,確實是她,簡兮向來都是高攻低防,滿嘴葷話說的比誰都順溜,好像全世界的青春騷年都該喜歡她這樣的美少女。
可要是有人反過來用她的方法對付她,她要么紅著臉狠狠地瞪一眼,要么就是別過頭想找個地方逃跑。
如果是真正的她,也會是這樣的反應吧?
可是你在裝什么呢怪物?你心里有過愛么?那些風花雪月都不是屬于你的東西,你的表演再怎么可愛是想給誰看呢?真惡心!
“簡兮。”周南在她的耳邊輕聲說。
“唔……”簡兮連脖子都紅透了,她低著頭,垂下來的發絲擋住了她的眼睛。
“從今以后你不能再這么做了明白么?即使你吃人不會被發現,同樣的問題出現的多了就會引起警覺,如果你真的想要當好簡兮,最好還是把那些不屬于人的部分藏匿起來。”
“哦……”
“真的明白了么?”
“嗯……”
“你愿意讓我做男朋友么?簡兮?”
“喂,這是什么神轉折!”簡兮驚的跳了起來,掙扎著想要逃走。
“沒什么神不神轉折的,其實這種事情已經藏在心里很久了,只是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突然的離去讓我明白了一個道理,要珍惜當下。既然你還在這里,我真的由衷希望你就是簡兮,以后不要再隨便離開我了,我很喜歡你,真的真的很喜歡。”
這些話說出來真夠惡心的,這么說的時候他滿腦子都是簡兮冰冷的尸體,還有那個怪物漆黑蠕動的影子,走馬燈似的不斷在眼前閃爍。
可是他強迫自己用著平淡的口吻,前所未有的溫柔,就像一個由衷要跟自己喜歡的女孩表白的人,兩張不同的面孔在他的瞳孔中疊影,最終融為眼前這個好像隨時都要燒開的女孩。
成功了么?他不知道,只是忽然覺得好像自己有了做鴨的潛質,還是要委身給怪物的那種。
已經什么都無所謂了,只要能控制住她,出賣自我就出賣吧,殺不死逃不走沒人可以求助,他能打的牌只有感情這張。
“你的回答呢?”他說。
簡兮不安地絞著手指,呼吸微微有些急促。
她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但她覺得他確實是喜歡她的,最初的簡兮本來就是個很精明的女孩,兩個人一起陪伴了那么久,還許下那樣的諾言,隔著的窗戶紙背后其實畫了大大的桃心,她又怎么會不明白呢?
現在這樣的情感也在她的胸膛里流淌,幸福而又茫然。
在成為人類之前她從未有過什么幸福的時刻,只是在變成簡兮以后從這個女孩的記憶和感觸中品嘗到了歡欣的時光,憧憬著,想象著,也許自己也會擁有一份。
它居然就這么來了,在完全沒有意料到的時候,被人喜歡的感覺如狂潮般沖昏了頭腦,她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大的寶貝。
遲遲得不到回應,周南思索了片刻,決定進一步出擊,他很大膽的把簡兮抱在了懷里,換做是以前這么干必然要吃爆栗的,但這一次簡兮只是奮力掙扎著鉆了出來,一把推開他。
“我我我我……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不好不好?我需要冷靜,對,需要冷靜的思考!”簡兮結結巴巴地說,“等我想好了再跟你說!”
她轉身飛快地逃走,路上甚至絆了一下跌跌撞撞地差點摔倒。
這種事情太荒謬了,簡兮沒有的東西,居然可以輪得到她,認真一點講她其實才出生兩天而已,對過往的理解和接納還沒有那么嫻熟,作為一個青春期的少女,她本能地在害怕這種事,卻又暗自期待。
她真的很需要靜一靜,滿腦子都是十六年來兩個人相處的閃回,她口口聲聲說自己就是簡兮,但她很清楚自己和簡兮是不一樣的東西。
可是這一刻,她真的分不清了,由衷地希望自己就是那個等了太久的女孩。
周南并沒有去追簡兮,他走出小巷,去商店里買了一瓶礦泉水,重新返回小巷子里。
水倒在掌心里,撲灑在臉上,冷的刺骨,他用力揉搓著臉頰,清洗唇角,好像剛剛他湊近的不是溫暖的女孩,而是污穢的爛泥。
身上臟了還可以洗干凈,心臟了做什么都沒用了,既然選擇走出這一步,那就別想再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