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分鐘的時間里,這種疼痛逐漸減弱,周南的呼吸慢慢平靜下來。
恍惚之中,他好像變成了一個包子鋪的老板,在蒸騰水汽中夾起剛出爐的包子遞給客人,接過錢揣進圍裙兜里找零。
再接著,又是坐在小巷子里抽旱煙的老頭,瞇著瞎了的一只眼睛看向長街。
幾口煙下去,他又成了早起被媽媽送去舞蹈班的小女孩,長長的馬尾在脖頸后面一跳一跳……
每一次意識轉移,都像是以極高的速度被發射到高天中,又以極快的速度墜落,看見的一切景象都是模糊著飛速后退,清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在某個人的身體里,用這個人的視角感受冬日清晨里的寒意。
他已經搞不清楚這是夢,還是一層層夢境更深處的空間,完全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只能無助地看著自己經歷百樣不同的人生。
不知道是多久以后,才終于恢復了正常,他疲倦地沉沉睡去,在最后的意識消散之前,他恍惚中似乎看到,那樣不斷變幻的萬花筒中,有一只安靜的眸子在靜靜地凝望著自己。
“豬,起床啦!看看誰來了!”
簡兮扯著大嗓子推門而入,把周南驚得從床上筆直地彈起。
她目光自上而下地掃過,最后在中間處停頓下來,豎起大拇指。
周南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四角褲,滿臉黑線。
“周瀾!快來看看你哥有多妖冶!”簡兮回頭高喊,臉上帶著幸災樂禍的壞笑,周南趕緊拉過被子在里面把褲子提上。
“什么什么?一醒來就這么有同步率,你們兩個什么時候結婚?我急著當伴娘?!?/p>
一個小腦袋從簡兮身邊擠了進來,垂肩短發精心修剪的仿佛柳絲,櫻桃發飾跟著主人搖搖晃晃,一臉笑容仿佛能沁出來陽光似的,讓人看了就會有好心情。
她是周南的妹妹,周瀾,比他們兩個人要小兩歲,今年初二。
簡兮和周南的故事里也許還要加上周瀾才是完整的,三個人的小團體里,兩個性別相同的家伙往往容易為了另一個爭風吃醋,就像幼兒園里兩個小男孩總會質問小女孩,你到底喜歡誰。
可周南和周瀾是兄妹,于是這段經歷就變成了一致對外。
可以說周南的幼年記憶某種意義上是慘痛的,兩個小姑娘湊一塊會愛玩的肯定不是彈珠,打啪嘰,斗雞,而是跳皮筋,過家家,方格子,還要帶上他這個無辜的倒霉蛋,給他穿裙子,綁發辮,叫他來演媽媽。
小學那會兒沒有多少男生朋友真不能怪他,正是慢慢涇渭分明的時候,在小伙伴們的眼里,周南就好比投誠娘子軍的叛徒那樣可憎,甚至會跟簡兮一起過來揍他們,被罵小布丁也是理所當然的。
如此說來站在那的倆女孩,都是讓他命運悲慘的罪魁禍首。
“唉……妹兒啊?!闭讨鴤€子高,簡兮摸了摸周瀾的頭發,語重心長,“你不能因為我們的關系好,就覺得我們應該是一對,這個世界上有相愛,但是也有相殺,你明白嗎?”
“你們不是很多年不打架了么?”周瀾歪歪頭,“也沒見你們殺啊。”
“錯!那叫武斗改文斗,**的傷痛只能一時,精神上的傷痛卻可以一輩子,我必須成為你哥無法逾越的高山,讓他對我的恐懼深深植入腦海,從此以后我說東他就不敢往西,唯我馬首是瞻。這是我人生的終極目標之一,征服世界的第一步!”
“那不就是……”周瀾認真想了想,眨眨眼,“妻管嚴?”
“我擦咧,怎么有種你倆要合伙把我綁上花轎的感覺?”
簡兮徹底無奈了,如果是換做哥哥這么說她還可以上手擰肉,但對妹妹她就只能投鼠忌器。
“果然妹妹再親也是別人家的,當年我媽怎么就沒努努力,給我們家多添個丁呢?害我要以一敵二……算了!見到你們我就心里煩!”
半分鐘不戲精一下簡兮就渾身難受,她就是那種嘴閑不下來的家伙,見怪不怪。
簡單的洗漱之后又是輕松愉快的早餐時間,煎餃油條還有豆腐腦。
這個宅子的主人向來都不是會早起的鳥兒,簡兮假期的生活時間和豬打滾沒差,屬于吃了睡睡了吃,主打一個隨緣。
餐桌上這些都是周瀾買來的,家有賢妹的好處就好像提前過上了養老生活,總是處處順心,由此讓簡兮頗為嫉妒,覺得周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周南慢慢地咬著蒸餃,滿腦子都是簡兮的事,也沒心思搭理妹妹,而且他大致能猜到妹妹的來意,如果她不提,那他就更不會提了。
簡兮在啃油條,眼神在兄妹兩個人之間滴溜溜地轉,以她的鬧騰絕不甘心這么安靜,但事出有因,她只是閑不下來愛作妖,絕非沒有情商的二貨。
吸管被牙齒咬扁了又啃圓了,周瀾還是沒有開口,她很想找到個好的由頭,但只要一想到自家老哥那倔驢脾氣,她就又把剛想到的借口給吞了下去。
真是急死個人,周瀾覺得自己好像就是蔣干,周瑜和曹操在赤壁上打的火熱,卻把她這個狗腿子折騰的不輕,雖然當說客周瑜不殺她,失敗了曹操也不殺她,可蔣干心里就不苦么?被人騙了不說,還要被人笑話蠢。
真不該被老媽的金錢誘惑,就淌下這趟渾水呀……家里一大一小兩個男人就沒一個讓她省心的。
周瀾拿起遙控器,啪啪一連換了好幾個臺,忽然眼睛一亮:“呀!今天都是臘月二十一了,哥……”
“過年我就在這兒,不回去?!敝苣洗驍嗔怂?,快的像是一把不見血的刀。
“我還沒說完呢……”周瀾怯怯地看了他一眼。
“這個假期你在補課,跑過來不會是找我們玩,所以答案很簡單,媽讓你來的?!敝苣系卣f,“說吧,吃了多少好處費。”
“五十塊錢……”
“五十塊就打算出賣我?真是看錯你了?!?/p>
“這哪叫出賣?”周瀾不服氣地嚷嚷起來,“這明明是當說客好不好?”
“那請回吧,不送客了,我跟你簡兮姐姐在這兒呆的挺好,沒人打擾,忙著培養感情呢,你不老想我倆在一起了么?”
周南原本只是借題發揮,沒指望什么,沒想到簡兮居然很配合她,小雞啄米般點頭,那光照滿堂的漂亮臉蛋足以說明所言非虛。
“別呀!”周瀾急了,挪動椅子噌噌靠過來,“我真不是見錢眼開,主要是為了家里著想,你看你都一個學期沒回家了,我很想你,媽媽也很想你。馬上都要過年了,你還真呆這里呀?人家家里又不是不回來人了,你怎么好意思在別人家過年?”
“哦,我想我爸媽肯定不介意,不如說我媽肯定會很高興,她老喜歡周仔了,有時候我都會想是不是周仔其實是她的私生子,感覺她對他比對我好?!焙嗁獠遄煺f。
周瀾狠狠地瞪了簡兮一眼,那意思是姐姐你居然不幫我說話!
簡兮吐吐舌頭,在這方面她當然要站在周南這邊,周南走了大院里就沒人陪她玩了,要去周南另一個家找他的話有些遠。
“你看人家都這么說了,我怎么好意思這么走呢?”周南刻意往簡兮那邊坐了一點,“別當跑腿的了,趕緊上你補習班去,馬上初三,要是還跟不上來你連我們學校都考不上?!?/p>
“考的上的,你回去教我我不就考上了?你看你住在這我晚上想找個人輔導我都沒辦法,只能假期補習班了。”周瀾扯著哥哥的手,噘著嘴巴晃來晃去。
“叫爸爸輔導你,他是老師?!敝苣线€是那副愛答不理的口氣。
“哎喲,他那個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往書桌旁邊一站,氣溫都得低三度,和判官有什么區別?再說他也不會教人功課啊,讓他來教,我怕都怕死了,筆桿子都握不動?!?/p>
作為女兒這么吐槽自己老爹似乎有些不妥當,但周南也知道妹妹說的是事實。
小縣城的重點初中,男老師很少有特別年輕的,不是腦門上锃光瓦亮地中海,就是褲腰帶繃不住肚子。
夾在他們之間的周鵬雖說也是中年教師,但卻是那種英俊到一定要放在展示窗頭排撐門面的男人,他教的班上小女生統一認為,自家班主任是最帥的。
但他的脾氣說不上好,任何班上都有那種刺頭,唯獨周鵬的班里沒有。
以前曾有兩個特別跳的,被周鵬二話不說一腳踹的飛出去,自那以后就老實了,至少在他的課上很老實。
足夠兇,業務能力又不錯,學生都對他又敬又怕,連帶家里的兒女都是。
雖說父親是老師,但在周南的記憶里,爸爸從來沒有過輔導功課這種行徑,對周瀾也是,在學習上唯一的幫助就是把他們送進學校的快班。
可想而知周瀾壓力是很大的,還好爸爸不教她的班,剛好錯峰了一個年級,不然她的物理成績恐怕得倒數。
“你也知道自己怕他?那怎么不想想我?”周南滿臉鄙夷,“在這多好,不用跟他碰面,樂得清靜?!?/p>
“那你是要在這呆一輩子嗎?一輩子不見他?再怎么那也是你爸爸啊?!?/p>
周瀾有點急了,氣哼哼的,“你們倆到底怎么了?都已經大半年過去了,就算有什么矛盾好歹講出來?。∥覀兗业哪腥嗽趺炊歼@個德性!兩個都是幼稚鬼,當爹的兒子半年沒回家和沒事人一樣,當兒子的回趟家好像就要了他的命!”
“不關你的事,上你補習班去。”
“一家人還能不關我的事?今天這個課我不上了還,拖也要給你拖回去!”
周瀾捋起袖子,過來死命地拽周南。
她沒什么力氣,可咬牙切齒地也能把周南從椅子上扯下來點,三番五次的推推搡搡也推不走,周南心里也漸漸開始冒出些火氣來。
“煩不煩啊你!”周南用力揮開了妹妹的胳膊。
他很想這一記揮在周瀾的身上去,可是他沒有理由對她生氣,她什么都沒做錯,錯的是他,還有爸爸。
但他真的受不了妹妹這樣生拉硬拽地要讓他回去,回去的意義在哪?大過年的看兩個人坐在飯桌前你瞪我我瞪你么?兩個人互相都看不順眼,那又何必湊到一個屋檐下添堵鬧心?各過各的不好么?半年都沒見面了,日子不都已經走到今天了?這就是最好的解決方法啊。
中考前夕,父親跟他說過,有一個可以借調到隔壁市重點讀書的機會,那地方全國都赫赫有名,靠一手獨家秘卷縱橫四海,前提是他分數能考夠。
以他的成績這個其實并不難,但最后中考結束,出來的結果偏偏就是他差了人家要求的三分。
面對這個結果他并不意外,那一年的考試政史開卷,進入考場之前他把帶著資料書的書包放在外面的書桌上,去上了個廁所,回來背著直接就進了考場,手往里面一摸,空空蕩蕩的。
還好學校平時在這兩個科目綜合上一直都是閉卷測試,他全憑自己的記憶力來應付,別人都是開卷考,唯獨他是閉卷考。
最后偏偏差那三分,算是在意料之中,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不錯了。
但在父親的眼中,這就是他發揮失常,明明考試之前告訴過他這個機會來之不易,認真復習,偏偏還是落得這么一個結果。
于是,父親問,我可以幫你交三萬塊錢的擇校費讓你去,你去不去?
那一瞬間父親的眼神是周南從未見過的黯淡,他并沒有說的太多,而是把選擇的權利交給了他。
可周南卻覺得自己的心里有個地方悄悄的碎掉了,難受得哆嗦了一下。
他從來沒覺得學習是什么很難的事情,在那個初中最好的班上他不是最頂級的學生,但以平時的實力應對這種分數要求本該不算難事,初中三年對他一直都享受著好學生的待遇和夸贊,頻繁的月考總能像玩一樣可以輕松的對付,能留下大把的時間和簡兮在假期里去瞎瘋。
可這次他失敗了,以前就有人告訴過他要認真,認真,不能抱著輕松的心態去面對學習,他從來沒放在心上過,因為他覺得自己還算聰明,成績可以說明一切。
這是他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矮了別人一頭,甚至要花錢去擺平,去求人,那么屈辱。
他撞開了爸爸,獨自一人搬回老宅,高中上的學校也從隔壁市變成了本市的重點。
在那個學校里沒有什么可以再借用的關系,想進最好的班,那就唯有自己去跟本地的尖子們拼殺。
“你怎么這么倔呢?”
周瀾還在使著牛勁要拉他回去。
“不就是沒去最好的學校么?至于這么垂頭喪氣的,家都不要了!好像天塌下來一樣,難道留在這你就考不上大學了?”
“你閉嘴!”周南低吼。
“什么?”周瀾沒有聽清楚,還在絮絮叨叨的說著,“就不能聽我的話一次回去嗎?”
“聽你的有用么?聽你的我能考最好的學校么?聽你的我能不被看不起么?聽你的我只是灰溜溜的像條狗一樣,回去低頭道歉!同一個班,三個本校老師的子弟,只有我沒跳過去那道坎!他覺得我把他的臉都丟盡了!我本該可以做到的!”
他已經竭力克制,但仍如發怒的小獅子那樣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