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后。
蘭溪妖靈會館深處,一間懸于瀑布之側、以千年靈木構筑的議事廳內,氣氛凝重得幾乎能滴出水來。
“開戰!必須開戰!”
一道咆哮聲震得梁柱上的灰塵簌簌落下。說話者正是妖靈會館的一級執行官,池年。
“秦嶺的血還未干!風生、巖骨...多少同族慘死!人類皇帝一句話,就派兵屠戮!我們還要忍到什么時候?忍到所有山林被砍光,所有地脈被挖斷,所有妖精都被趕盡殺絕嗎?!”
池年的聲音因極致的憤怒而顫抖,“妖靈會館存在的意義是什么?不就是庇護同族嗎?現在同族被屠戮,我們卻縮在這里!這算什么庇護?!”
他對面,坐著一位氣質沉穩、身著墨綠色長袍的中年男子,正是會館的資深管理者靈搖。
靈搖眉頭緊鎖,雙手交叉置于桌前,試圖讓激動的同伴冷靜下來:“池年,你的心情我理解,我也同樣憤怒,同樣悲痛。但沖動不能解決問題。與整個人類王朝開戰,后果不堪設想,那會將所有妖精拖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難道現在就不是深淵嗎?!”池年怒吼,“茍延殘喘和轟轟烈烈戰死,我寧愿選擇后者!”
“那不是英勇,是愚蠢!”靈搖提高了音量,“我們需要的是策略,是智慧,而不是玉石俱焚!”
“智慧?等待和妥協就是你的智慧?結果呢?結果就是秦嶺的焦土和同族的尸體!”池年寸步不讓,眼中的火光幾乎要實質化。
就在兩人爭執不下,氣氛劍拔弩張之際,一直安靜坐在一旁,指尖纏繞著一縷淡藍色水汽的女性妖精靜一,輕輕抬起了頭,柔和的嗓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池年,稍安勿躁。靈搖,你也冷靜些。”
她頓了頓,目光投向議事廳那扇雕刻著繁復符文的大門,輕聲道:“老君和天師......馬上就到。”
“天師?”池年猛地轉頭,冷笑一聲,語氣中的譏諷毫不掩飾,“天師到了又有什么用?張玄清!他是人類!身上流著人類的血!就算頂著個‘神’的名頭,他的心又會向著誰?難道會是我們這些‘非我族類’的妖精嗎?指望他來主持公道?簡直是笑話!”
靈搖嘆了口氣,正要說什么。
就在這時,議事廳內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
空間泛起微不可察的漣漪,如同水滴落入平靜湖面。
沒有腳步聲,沒有預兆,兩道光影悄無聲息地凝聚在議事廳的主位之前。
左側,是一位身著藍色道袍,一頭藍發的老者。
正是妖靈會館的創始者與精神象征——老君。
而右側......
一道挺拔的身影悄然顯現。
他穿著一襲玄色金邊的道袍,墨玉般的長發以一根簡單的木簪束起,面容俊朗非凡,眉宇間卻帶著一種疏離于塵世的清冷與威嚴。
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雙眼睛,深邃如星海,仿佛能洞悉世間一切真理,又蘊含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人類的外表,卻散發著遠超尋常人類、甚至讓強大妖精都感到心悸的威壓。
妖靈會館四位創始者之一,“天師”——張玄清。
靈搖和靜一立刻起身,神色恭敬地躬身抱拳行禮:“老君!天師!”
池年身體僵硬了一瞬,臉上的怒容未消,但在老君平靜的目光和天師那深不見底的注視下,他最終還是不情不愿地、略顯生硬地拱了拱手,從牙縫里擠出幾個字:“老君,天師。”
老君微微頷首,率先在主位坐下,仿佛未曾感受到廳內緊張的氣氛。
張玄清則站在原地,目光平靜地掃過池年,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憤怒的表象,直抵其內心深處的痛苦與不安。
他沒有在意池年的失禮,聲音清朗平靜,直接切入主題,打破了僵局:
“我知道你們在擔心什么。”
他的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傳入每個妖精耳中。
“你們擔心我身為人類,會偏袒同族,會無視妖精的苦難,會站在人類的立場上為元景帝的開脫。”
池年猛地抬頭,似乎想反駁,卻被張玄清抬手止住。
天師的目光掠過池年,看向靈搖和靜一,最后再次落回池年身上,語氣沉穩而篤定:“但是,并不會。”
他向前邁出一步,玄色道袍無風自動。
“這件事,錯在人類。”
張玄清的聲音斬釘截鐵,沒有絲毫猶豫,“是人類貪得無厭,不加節制地開采礦產,濫伐林木,無限度地壓縮、侵占乃至毀滅妖精的生存之地。元景帝雖有開拓之心,卻無約束之智,放任甚至鼓勵此種行徑,最終釀成秦嶺慘禍。此乃**,毋庸置疑。”
他的承認如此直接,反而讓滿腔怒火的池年一時語塞,只是瞪著眼睛看著他。
靈搖和靜一也微微動容,他們沒想到天師會如此明確地站在妖精的立場上指責人類。
“秦嶺的血不會白流,”張玄清繼續道,他的眼神變得銳利起來,“妖精的冤屈,需要得到一個交代。人類的行為,必須被約束。”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在做出某個重要的決定。
“我會親自去燕京城,”張玄清的聲音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份量,“去找元景......聊一聊。”
“聊一聊?”
池年終于忍不住,“怎么聊?用你們人類的方式?杯酒言歡,然后輕飄飄一句‘下不為例’?天師大人,死的不是你的同族,你當然可以如此輕描淡寫!”
“池年!”靈搖低喝一聲,示意他注意分寸。
老君依舊閉目養神,仿佛置身事外。
張玄清并沒有因池年的頂撞而動怒。
“我希望,”張玄清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多了一份沉甸甸的重量,“你能相信,我和老君明王哪吒創立妖靈會館的初衷,從未改變。庇護妖精,平衡兩界,亦是我的道。”
他沒有再多做解釋,有些承諾,重于千鈞,卻無需時刻掛在嘴邊。
池年死死攥緊的拳頭,因為用力過度而微微顫抖。
最終,他從牙縫里擠出四個字:
“希望......如此。”
張玄清微微頷首,不再多言。
他轉向老君,老君也恰在此時睜開了眼睛,兩位創始者交換了一個眼神,一切盡在不言中。
下一刻,張玄清的身影如同水墨般在空氣中緩緩消散,沒有留下任何痕跡,仿佛從未出現過。
........
另一邊,
燕京,大興國都,皇城深處。
金鑾殿上,早朝尚未散去。文武百官分列兩側,正為邊境貿易稅收與新礦脈開采權之事爭論不休。
龍椅上,年過五旬的元景帝揉著眉心,聽著臣子們的奏報,雖顯疲態,但眼神依舊銳利,掌控著這龐大帝國運轉的每一個細節。
殿內香爐青煙裊裊,氣氛莊重而肅穆。
然而下一刻,這莊嚴肅穆被毫無征兆地打破。
大殿中央的空處,空氣如同水波般蕩漾了一下,一道玄色金邊的身影由虛化實,悄無聲息地凝聚成形。
沒有通傳,沒有腳步聲,他就那樣突兀地出現在了帝國權力的核心腹地,仿佛他一直就在那里。
來人身姿挺拔,道袍古樸,墨玉發簪束起的長發下,是一張俊朗卻淡漠如神祇的面容。
周身并無凌厲氣勢外放,卻自帶一種無形的、令人心神震顫的威壓,讓整個喧鬧的大殿瞬間鴉雀無聲。
所有爭論戛然而止。
文武百官們先是愕然,隨即是難以置信的震驚,待看清來人面容后,震驚迅速轉化為深深的敬畏與惶恐。
他們或許有人未曾親眼見過,但關于這位的傳說和畫像早已深植于帝國高層心中。
短暫的死寂后,嘩啦啦——以宰相李維和國師玄明真人為首,滿朝文武,無論派系,無論心中作何想,幾乎同時躬身行禮,聲音帶著掩飾不住的緊張與恭敬:
“見過天師!”
聲音在大殿中回蕩,透著一絲荒誕與不安。
這位超然物外、近乎傳說中的人物,為何會突然親臨朝堂?
龍椅上的元景帝,身體幾不可查地僵硬了一瞬。他放在龍椅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緊,眼底深處掠過一絲極復雜的情緒——驚訝、疑惑,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忌憚。
但他很快恢復了帝王的鎮定,緩緩站起身,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是微微頷首,語氣平和甚至帶著一絲晚輩對長輩的敬重:
“天師駕臨,未曾遠迎,恕罪。”
張玄清的目光平靜地掃過殿內眾生相,最終落在元景帝身上。
他對那些躬身行禮的文武百官視若無睹,只是對著元景帝,輕輕一揮手,語氣平淡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意味:
“元景,我想和你聊一聊。”
直呼皇帝名諱!
百官之中響起一陣極其輕微的吸氣聲,但無人敢出聲質疑。
在這個存在真神與超凡力量的世界,世俗皇權在面對某些存在時,不得不保持謙卑。
元景帝臉上沒有任何被冒犯的慍怒,反而像是早有預料,或者說,他深知眼前之人擁有無視凡間禮法的資格與力量。
他點了點頭,沒有絲毫猶豫:
“好。”
他甚至沒有吩咐退朝,也沒有讓百官等候,就這么干脆地走下龍椅,在百官驚疑不定的目光注視下,跟著那道玄色身影,離開了金鑾殿,向著后方皇帝的寢宮走去。
留下滿殿文武面面相覷,心中惴惴,不知這天師突然降臨,與皇帝密談,究竟會帶來何等影響深遠的變數。
皇帝寢宮,與外朝的莊嚴奢華不同,此處更顯清雅靜謐,熏香淡淡。
隔絕了外界的所有視線與窺探,張玄清負手立于窗前,望著窗外精致的庭院景觀。元景帝站在他身后,褪去了在朝堂上的帝王威嚴,眉宇間反而流露出一絲疲憊與隱約的緊張。
沉默并未持續太久。
張玄清轉過身,目光如清澈的寒泉,直視元景帝,開門見山,沒有絲毫迂回:
“元景,你知道我想說什么。”
他的聲音很平靜。
元景帝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最終化為一聲輕嘆,默認了。
“你發展興國經濟,增強國力,開闊眼界,與西方通商,初衷并無大錯。”
張玄清緩緩道,語氣客觀,“讓百姓富足,讓國家強盛,這是你作為皇帝的職責。”
元景帝微微抬頭,似乎想從這話里找到一絲支持。
但張玄清的話鋒隨即一轉,變得冷峻起來:“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后果?或者說,你選擇性地忽略了那些后果?”
“發展經濟的同時,所帶來的弊端,你考慮過嗎?你只看到蒸汽機帶來的效率,看到鐵路運輸的便利,看到礦山和森林換來的真金白銀,看到國庫日益充盈。”
他的聲音逐漸拔高,帶著一絲冰冷的質問:
“但你看到被染黑的河流了嗎?聽到被砍伐的山林發出的悲鳴了嗎?感受到大地因過度挖掘而傳來的痛苦震顫了嗎?”
張玄清向前一步,無形的壓力讓元景帝幾乎難以呼吸。
“元景,地球,這個世界,不只是人類的。”他的話語一字一句,敲打在元景帝的心上,“它同樣是億萬生靈的,是妖精的!它們比人類更早誕生于此,與山川河流、草木金石共生!你們壓縮它們的生存空間,摧毀它們的家園,將它們逼入絕境!”
“秦嶺!”
張玄清的聲音陡然變得沉重,“那場所謂的‘鎮妖’之戰!你知道死了多少妖精嗎?那些并非嗜殺的妖魔,很多只是想要守護自己最后家園的、與你我無異的生靈!它們的血,染紅了秦嶺的土地!它們的怨念,足以讓那片土地未來百年寸草不生!”
元景帝的臉色微微發白,他握緊了拳頭,試圖維持鎮定:“天師......此事,朕已知曉。但妖類襲擊人類在先,屠殺朕的子民,軍隊鎮壓,亦是不得已而為之。若放任不管,國將不國!朕......有責任保護我的百姓。”
“保護?”張玄清冷笑一聲,“用最極端的方式?將潛在的危險徹底鏟除?元景,你這是在埋下更大的禍根!”
他目光如電,直視元景帝的雙眼:“你以為,擁有軍隊,擁有修行者,就真的高枕無憂了嗎?你以為妖精就真的無力反抗了嗎?”
“朕的軍隊......”元景帝下意識地強調,那是他自信的來源。
“軍隊?”張玄清打斷他,語氣中的譏諷毫不掩飾,“在那些真正修煉有成、乃至褪去凡胎成就妖仙的存在面前,你引以為傲的軍隊,屁都不算!”
“它們只是不愿與整個人類為敵,而非不能!若真的被逼到絕路,玉石俱焚,你以為人類能討到多少好處?屆時,生靈涂炭,你的大興國,還能剩下什么?你所追求的發展與強盛,又有何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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