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居住了十年的山澗木屋,無限并未使用任何空間傳送之術,而是選擇了最尋常的方式——帶著鹿野,一路步行,兼或乘坐馬車舟船,如同最普通的旅人。
鹿野沉默地跟在無限身后,心中卻遠不如表面看起來那般平靜。
她忍不住會去想,那位傳說中的天師,究竟會是何等模樣?是如同廟宇里供奉的神像一般,威嚴肅穆,令人不敢直視?
還是如同鳩老那樣,慈祥中帶著深不可測的睿智?亦或是......像師父這樣,冷冰冰的,難以接近?
旅途的風景在她眼中都有些心不在焉。
越是靠近龍虎山地界,空氣中的靈韻便越發充沛純凈,山巒走勢也愈發顯得奇峻非凡,隱隱暗合天道自然。
尋常百姓和低階修行者或許只覺得此地風景秀美、氣候宜人,但在鹿野愈發敏銳的“追毫”感知中,能清晰地察覺到整片山脈都被一個龐大而古老的結界溫柔地籠罩著,既庇護著山中的一切,也隔絕著外界的污濁與喧囂。
終于,他們踏上了龍虎山的主峰。石階蜿蜒,直入云霧深處。
沿途古木參天,仙鶴翔集,偶有道童打扮的弟子經過,見到無限,皆會停下腳步,恭敬地行禮,口稱“師叔祖”或“無限師伯”,看向無限的目光中充滿了敬畏與好奇,同時也會偷偷打量幾眼跟在他身后、表情冷峻、妖氣雖內斂卻依舊能被感知到的鹿野。
無限只是微微頷首,并不多言,腳步不停。
鹿野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師叔祖?師伯?師父在這里的輩分,似乎高得嚇人。
穿過一片繚繞的云海,眼前豁然開朗。一座并不如何金碧輝煌、卻透著亙古滄桑道韻的府邸出現在前方。
青瓦白墻,飛檐斗拱,門楣上懸著一塊古樸的木匾,上書三個蒼勁有力、蘊含道韻的大字——“天師府”。
府邸大門并未緊閉,而是虛掩著,仿佛早已料到他們的到來。
無限在門前停下腳步,回頭看了鹿野一眼。鹿野立刻挺直了脊背,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鎮定冷傲,不能給師父丟臉。但微微蜷縮的手指還是泄露了她內心的緊張。
無限伸出手,輕輕推開了那扇沉重的、仿佛承載了無數歲月的大門。
“吱呀——”
門軸轉動的聲音在寂靜的山巔顯得格外清晰。
隨著大門緩緩開啟,府邸內的景象映入鹿野眼簾。
首先感受到的是一種難以形容的、溫和而浩瀚的氣息,如同春風拂過冰封的湖面,讓她因緊張而繃緊的靈脈都不自覺地舒緩了幾分。
院子十分寬敞,地面鋪著平整的青石板,打掃得一塵不染。
角落里有幾株虬勁的古松,樹下放著石桌石凳。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令人心曠神怡的檀香氣息。
然而,鹿野的目光瞬間就被院子中央的景象吸引住了。
就在那院子正中,陽光最好的地方,放著一張看起來十分舒適寬大的藤編躺椅。
一個男子正慵懶地斜倚在躺椅里。
他穿著一身寬松的月白色道袍,衣襟微微敞開,墨玉般的長發并未束起,而是隨意披散著,幾縷發絲垂落額前,更添幾分閑適不羈。
他的面容俊朗得近乎完美,看起來甚至比無限還要年輕幾分,眉眼舒朗,唇角似乎還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慵懶的笑意。
最讓鹿野愕然的是,他的動作——
他正微微側著頭,修長如玉的手指輕柔地、一下下地撫摸著趴在他腿上的一只......貓。
那是一只通體雪白、唯有尾巴尖帶著一點墨色的貓咪,體型優美,皮毛光滑如緞,此刻正舒服地瞇著眼睛,發出極其細微的、滿足的“呼嚕”聲,尾巴尖那點墨色還愜意地輕輕晃動著。
男子擼貓的動作無比自然熟練,眼神低垂,落在貓咪身上,帶著一種近乎寵溺的溫柔和專注。
陽光灑落在他身上,鍍上一層溫暖的金邊,也照亮了他指尖流淌的、與貓咪之間和諧交融的淡淡靈光。
這......這幅畫面......
安寧,閑適,甚至帶著點......人間煙火的溫馨?
鹿野徹底愣住了,大腦一時間有些轉不過彎來。
這就是......龍虎山天師府?
這就是......那位一言可定乾坤、讓妖精敬畏、讓人類皇帝都不得不低頭、師父無比尊敬的......師爺?
張玄清......天師?
為什么......看起來......
這么年輕?!
而且......還在擼貓?!
這和她想象中的威嚴老者、仙風道骨、不食人間煙火、目光如電洞察世事的形象......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她下意識地側頭看向身邊的無限,卻見師父依舊是一副萬年不變的平靜表情,似乎對眼前這“天師擼貓”的景象早已司空見慣,甚至他還對著躺椅上的男子,微微躬身,行了一禮,聲音平靜無波地開口:
“師父,我回來了。”
躺椅上的男子——張玄清,聞聲終于緩緩抬起頭。
那雙眼睛......鹿野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那是一雙無法用言語形容的眼睛。深邃如同浩瀚星海,平靜如同萬古玄冰,卻又在最深處蘊含著包容萬物的溫和與洞悉一切的智慧。
當他目光投來時,鹿野感覺自己仿佛從里到外都被看了個通透,所有的心思、隱藏的緊張、甚至深埋的過往,在這目光下都無所遁形。
然而,那目光并不帶任何壓迫感,反而像溫暖的泉水,輕輕拂過,讓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來。
張玄清的視線先是在無限身上停留了一瞬,唇角那抹慵懶的笑意加深了些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調侃:“嗯,還知道回來。”
隨即,他的目光便落在了鹿野身上。
被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注視著,鹿野瞬間繃緊了神經,幾乎是下意識地挺直了背,學著無限的樣子,有些僵硬地躬身行禮,聲音因為緊張而略顯干澀:“見......見過天師大人。”
張玄清看著她,目光在她那強裝鎮定卻難掩緊張的小臉上掃過,又瞥了一眼她身邊面無表情的無限,眼底掠過一絲了然的笑意。
他并沒有立刻回應鹿野的行禮,而是又低頭,用手指撓了撓白貓的下巴,惹得貓咪發出更響亮的呼嚕聲,這才慢悠悠地開口道,聲音清朗溫和,如同山澗清泉:
“不必多禮。這小家伙,就是無限你撿回來的那個小豹子?”
他的語氣自然得像是在閑聊家常,仿佛“撿回來一個小豹子”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無限點了點頭:“是。她叫鹿野。”
張玄清這才再次抬眼,正式地看向鹿野,微微一笑。那一笑,如同春風化雨,瞬間沖散了他身上那種慵懶疏離的氣質,變得無比親和。
“鹿野?好名字。”他溫聲道,目光溫和,“既然無限帶你來了,以后便把這里當成自己家便是。不必拘束。”
自己家?鹿野怔怔地看著那張年輕得過分的、帶著笑意的臉,又看了看他腿上那只舒服得快要睡著的貓,再偷瞄一眼旁邊依舊面癱的師父......
這位師爺,好像......真的和想象中......完全不一樣。
就在鹿野還在為天師那過于年輕閑適的形象和擼貓的舉動而愣神,努力消化著這巨大的反差時,天師府正屋那扇雕花木門被“吱呀”一聲輕輕推開了。
一道翠綠色的身影如同初春最鮮嫩的柳枝,輕盈地邁過門檻,走了出來。
陽光灑在她身上,仿佛為她鍍上了一層柔和的光暈。那是一個極美的女子,眉眼如畫,笑起來時眼角微微彎起,帶著一種溫暖而靈動的氣息,與這古樸沉靜的天師府形成了奇妙的對比,卻又異常和諧。
她一眼就看到了院中的無限和鹿野,臉上立刻綻放出驚喜的笑容:“呀!無限回來啦!”
她的聲音清脆悅耳,如同山間清泉,瞬間打破了方才那種帶著些許微妙審視的寧靜。
鹿野聞聲望去,看到這位突然出現的綠衣女子,又是一怔。
這位姐姐好漂亮,氣息也好溫暖,讓人忍不住心生好感。但她是誰?為何會從天師府的正屋里出來?而且她稱呼師父的語氣......好熟悉好自然。
鹿野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師父無限,卻見無限那萬年不變的冰山臉上,在看到綠衣女子的瞬間,線條似乎都微不可查地柔和了一絲絲,雖然依舊沒什么表情,但鹿野就是能感覺到,師父和這位姐姐很熟悉。
她忍不住小聲問道,語氣帶著好奇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試探:“師父......這位漂亮的姐姐是......?”
不等無限回答,躺椅上的張玄清已經懶洋洋地開了口,他依舊有一搭沒一搭地撫摸著腿上的白貓,語氣自然得仿佛在介紹今天天氣很好:
“我的妻子。”
他頓了頓,抬眸看向綠衣女子,眼中那抹慵懶的笑意化為了清晰的溫柔,聲音也放緩了些:“她的名字,叫清凝。”
妻......妻子?!
鹿野的眼睛瞬間睜得溜圓,小嘴微張,徹底驚呆了!
師爺......天師大人......看起來這么年輕......居然已經有妻子了?!而且師奶看起來也這么年輕漂亮!
她慌忙收起臉上的驚訝,趕緊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對著清凝行了一個大禮,聲音都緊張得有點結巴:“阿、鹿野見過......見過......”她卡殼了,不知道該稱呼什么好,是叫師奶?還是夫人?還是......
清凝被她這鄭重其事的樣子逗笑了,連忙上前虛扶了一下,聲音溫柔:“快起來,不用這么多禮。你就是鹿野呀?常聽無限提起你,果然是個標致又精神的孩子。”她的目光友善而真誠,絲毫沒有因為鹿野的妖族身份而有任何異樣。
鹿野被她扶起,聽著她溫柔的話語,感受著她身上散發出的平和溫暖的氣息,心中的緊張和局促頓時消散了大半,對這位“師奶”好感倍增。
這時,無限忽然動了。他極其自然地將手中的行李放在一旁,然后邁步就朝著側院廚房的方向走去,語氣平淡地仿佛只是去散個步:
“我去準備晚飯。”
這句話如同一個神奇的開關,剛才還一臉溫柔笑意的清凝,臉色瞬間一變!
她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一個閃身,快如一道綠色流光,瞬間就擋在了無限面前,張開雙臂,做出了一個堅決阻攔的動作,語氣急切又帶著不容置疑的堅決:
“不行!無限!廚房重地,你不能進!”
這反應速度之快,態度之堅決,讓鹿野看得目瞪口呆。
無限腳步一頓,看著攔在面前的清凝,眉頭幾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有些不解,又似乎有點......不服氣?
他試圖辯解,語氣依舊沒什么起伏,但卻透著一股認真的固執:
“我現在做飯,很好吃。”
鹿野:“......”師父,您是對“好吃”這個詞有什么誤解嗎?山澗十年,那一次次堪稱生化武器的晚餐經歷瞬間涌上心頭,讓她胃部隱隱作痛。
清凝顯然更了解內情,她漂亮的眼睛瞪得圓圓的,叉著腰,毫不退讓:“那也不行!上次你說‘進步了’,結果差點把灶房給點著了!上上次你說‘掌握了火候’,燉出來的湯黑得墨丸都不喝!上上上次......”
清凝如數家珍般地開始細數無限過往的“輝煌”戰績,每說一句,無限的表情似乎就更僵硬一分,雖然外人根本看不出來,但鹿野能感覺到師父周身的氣壓變低了一點。
“......總之!”清凝最后總結陳詞,斬釘截鐵,“為了大家的生命安全著想,也為了天師府的廚房能多留存幾日,無限,你,絕對,不可以,進廚房!這是原則問題!”
張玄清在躺椅上悠閑地擼著貓,看著眼前這熟悉的一幕,唇角勾起一抹看好戲的愉悅弧度,絲毫沒有要插手的意思。
無限看著態度堅決、寸步不讓的清凝,又瞥了一眼旁邊努力憋笑、肩膀微微顫抖的鹿野,最終,似乎極其輕微地、幾不可察地嘆了口氣,默默地......后退了半步。
算是默認了廚房禁令。
清凝這才松了口氣,臉上重新露出笑容,變臉速度之快令人嘆為觀止。她親昵地拉起鹿野的手:“好鹿野,餓了吧?走,跟師祖母去廚房,師祖母給你做好吃的!讓你嘗嘗什么才叫真正的飯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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