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點半,江振邦離開書記辦公室,徑直下樓。
現在他在國資局有了正式職務,有了張濤不用再委辦坐班的許可,再進這扇門,便無需像過去那樣偷偷摸摸了。
他到了四樓后,直接敲響了李青松辦公室的門。
“進…坐,任職文件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不然也不敢直接來哥你這。”
江振邦關上門,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地將孫書記找他談話的內容簡要復述了一遍,最后斟酌道:“孫書記和劉叔,他們倆……”
欲言又止。
李青松玩味一笑,壓低音量道:“一個鍋里掄馬勺,哪有不碰鍋沿的?但你記著,劉市長認識孫書記的年頭可比我還久呢。”
一句話,如同一顆定心丸,徹底打消了江振邦的顧慮。
兩位巨頭之間有矛盾,但更有多年搭檔的默契和底線。
這是最好的情況了,免得他真被夾在中間難做人。
李青松看他神情舒展,知道他已經領會,便道:“既然你在國資局的任命也下來了,我帶你去財政局那邊報個道?”
“那就麻煩大哥了!”
“麻煩什么,走吧。”
兩人并肩走出市府大樓,穿過小小的院子,走向隔壁的財政局。
路上,李青松簡單解釋了幾句,因歷史沿革和工作便利,國資局目前是財政局下轄的二級局,兩塊牌子,一套班子。
江振邦對此門清,連連點頭,又打聽了一下財政局內部的情況。
財政局局長陳愛軍的辦公室里,他見到李青松親自陪著江振邦前來,立刻微笑著起身,與二人握手。
“歡迎,十分感謝李主任來給我局送來一位精兵強將!”
李青松笑道:“精兵強將是肯定的,振邦寫的調研報告和國企改革方案,陳局您也都看到了,水平是這個。”他豎起了大拇指。
陳愛軍也不吝嗇對江振邦的夸獎,江振邦謙虛回應。
李青松又道:“對了,陳局您可別逮住振邦往死里用,市長的意思您應該清楚,現階段他的主要工作還是在錦紅廠那邊。”
“你放心,我明白。”
陳愛軍點點頭,目光落在江振邦身上:“今天局里人不全,改天開會時,我再正式給大家介紹下你。”
說完,他拿起電話叫來辦公室主任,吩咐道:“你過來一趟,帶江科長去看看辦公室。”
不是小江或振邦,而是江科長。
江振邦心說妥了,這個稱呼就代表了陳愛軍對他的態度!
接著,當江振邦看到自己的辦公室。
在三樓一個僻靜的角落,窗明幾凈,一張寬大的辦公桌,配著幾把椅子,墻角還立著一部電話和一臺嶄新的傳真機。
辦公室主任是個四十歲的中年男,姓錢,對江振邦解釋道:“牌子還沒做好呢,這屋就你一個人,兄弟你看這環境怎么樣?”
“兩個字,豪華。謝謝錢主任,太貼心了!”
回到局長辦公室,江振邦又向陳愛軍表示了一番感謝。
陳愛軍點點頭:“以后工作上有什么需要,直接跟我說。”
“那你們忙,我先走了。”
李青松看江振邦滿意,便告辭離開。
府辦主任親自護送他上任,陳愛軍單獨讓辦公室發改科騰出一間屋子,如此態度,財政局內其他人對江振邦的態度如何也可想而知了。
當江振邦回到辦公室開始正式工作,向相關科室請求調閱錦紅廠最完整的財務報表、資產清單、技術設備明細和全員人事檔案時,一路綠燈,暢通無阻。
幾大摞堆積如山的資料就被送到了江振邦的新辦公室。
他看了會資料,忽然拿起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喂?誰啊?”
一個東北中年婦女的聲音跟機關槍一樣突突起來:“要賬的直接掛電話,老娘今天心情好,不想罵你全家……”
還行,起碼有人接電話,雖然態度不太好。
江振邦打斷道:“我是國資局的江振邦,找錦紅廠的何文明。”
“誰?”
“江振邦。”
中年婦女小聲嘀咕了一句:“誒,小桃,咱聘任那個廠長是不是就叫江振邦?”
“還真是?嘖。”
聲音越來越遠,又聽得一聲底氣十足的女高音:“何~文~明~有人找~~~”
“來了來了……”
過了不到半分鐘,何文明接起電話,喂個不停。
江振邦言簡意賅:“我,江振邦,之前跟你說的幾款產品研發進度怎么樣了?”
何文明干咳到:“這個,還是有進展的,其中一個我甚至搞出了樣品…但我之前也跟你說過,技術科本來就不剩多少人了,因為廠里欠了一年多的工資,搞得大家更沒什么動力工作……”
“你直接告訴我,現在技術科里能聽你話,又能干活的,究竟有幾個人?”
沉默。
“好的,我知道了。”
江振邦掛斷電話,開始為下周一正式上任錦紅無線電廠做最后的準備。
……
下午六點,江振邦準時回家吃飯。
一家人都在,母親王秀紅邊吃著飯,邊閑聊似的問:“兒子,給領導做秘書是不是特別忙啊?我看你這幾天好像又瘦了不少。”
不等江振邦回答,一旁的江大鷹就陰陽怪氣地開了口:“你還不知道呢?你兒子現在不做秘書了,人家已經是江廠長了!”
“爸你少說兩句。”
姐姐江悅雖然在教育局,但也聽說了弟弟今天的新任命,一家三口下班回家時的車上聊了很多。
父女倆都為江振邦而擔心,怕他干了三個月廠長,結果灰溜溜的被解聘,最后錦紅廠還要與玄州市三廠合并,江振邦自己則成了興寧官場茶余飯后的笑談。
但江悅是覺得木已成舟,弟弟已經有了決意,說再多也沒用。
而江大鷹是封建家長思想作祟,覺得兒子翅膀硬了,不服管,平日里反過來還敢教育他,如今又往火坑里跳,所以氣不過呢。
“我心里有數,你們不用管。”
江振邦不想多費口舌,迅速吃完飯后,從書房找出一個電話本,然后徑直走到客廳的電話機旁,拿起話筒,開始照著本子上的號碼撥號。
錦紅廠眼下面臨的最大問題不是資金,不是設備,而是人。
兩年前那場釜底抽薪式的人員出走,帶走的不僅是廠里幾乎全部的技術骨干,更抽走了錦紅廠的魂。
剩下的老工人只會按部就班,守著老舊的圖紙和工藝,生產出來的收音機連鄉鎮供銷社都懶得進貨。技術徹底斷了代,青黃不接,廠子在年初就停了工,陷入等死狀態。
想盤活錦紅廠,就必須先解決技術難題。
江振邦腦子里有無數超越這個時代的產品構想,他學的也是相關的電子專業,但專業知識早忘的七七八八,算不上是什么研發工程師,他一個人畫不出所有圖紙,更不可能手把手教工人去造,他需要一支精干的技術團隊。
從哪找人?他第一個也是唯一個能想到的,就是自己的母校——奉陽工業學院。
江振邦的母校雖然不咋地,雖然未來也只是個雙非的二本。
但是,這所學校歷史悠久,背景深厚,被譽為兵工七子之一,還是有一定技術底蘊的。
電話“嘟嘟”幾聲后接通了。
“喂,哪位?”一個帶著書卷氣的中年男聲傳來,章景行,江振邦那一屆的輔導員,在江振邦畢業后,章景行升為系團總支書記。
“章老師,是我,江振邦啊!”江振邦的語氣瞬間變得熱絡又恭敬。
電話那頭的男聲頓了頓,呵呵笑:“你小子畢業就沒影了,怎么想起給我打電話了?是不是沒找到工作來訴苦了?”
“不是不是,我找到工作了,現在是第一時間就來感謝您平日里的培養!”
江振邦笑著奉上一記馬屁,然后話鋒一轉,直奔主題,“老師,您聽說過興寧錦紅無線電廠沒有?”
“錦紅廠?好像有點印象。”章景行的語氣不太確定。
江振邦解釋:“就是生產過錦紅牌收音機的那個錦紅廠,它的前身是錦寧機械廠,一類軍工機械企業,和咱們學校一樣隸兵器工業部(五機部)。七十年代末,國家提出軍工企業要發展民用產品,于是錦寧機械廠將無線電子類業務單獨成立了錦紅無線電廠。八十年代,兵器工業部被撤銷,錦紅無線電廠的所屬權不止怎么又移交給了興寧地方……”
章景行恍然:“你這么一說我想起來了,是4403廠么。”
“對,那是它原來的代號…老師,我長話短說,我現在就在興寧錦紅無線電廠當廠長,所以我現在全權負責廠子的改革生產……”
章景行的聲音陡然拔高:“廠長?你不是才剛畢業嗎?”
“是廠長,您沒聽錯,您要是不信,我明天可以讓興寧市國資局給學校發個傳真過去。”
江振邦誠懇地保證后,又訴苦道:“但我這個廠長純粹屬于臨危受命,趕鴨子上架,因為錦紅廠現在完全是個爛攤子,之前原來的廠長帶著小姨子和一批技術員跑路了……”
江振邦將具體情況介紹了一遍,最終道:“反正您得幫我啊,我這個學生在外面為了國企改革拼死拼活,母校能見死不救嗎?就算不幫我,也得幫幫錦紅廠的566位員工,那是566個家庭啊。這不僅是咱們奉陽工學院的社會責任,也是一次科研,生產,教育三者結合的機會,對學校也是有好處的……”
章景行連忙打斷:“等等,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你直說吧,想讓老師怎么幫你?”
“您告訴我學校的傳真號,我明早就把我的任職文件傳過去,然后您拿著文件向系主任說明情況,主任最好再把情況跟副校長或者校長匯報一下……”
江振邦說完,試探道:“如果能把我校機電系和自動控制系中,那批最具有科研能力的青年教師和優秀碩士生全拉過來,就再好不過了。”
章景行無語:“現在可是暑假……”
江振邦笑道:“所有人的食宿、來回車票,我們錦紅廠全包了!興寧靠海,就當來海邊旅游度假了嘛…而且別人來不來都無所謂,老師您可一定要來啊!必須讓我招待一頓,連敬三杯,報答師恩!”
差旅費全包?
章景行瞬間意動:“你要這么說的話,那這事兒沒準有戲。”
江振邦和章景行又在電話里聊了半天,才滿意地掛了電話。
江大鷹一直旁聽,看他結束通話,終于忍不住問道:“你確定錦紅廠的賬上還有錢招待他們?”
“沒錢啊,全是負債,哪來的錢?”
“那你……”
江振邦理所當然:“忽悠嘛,先把他們忽悠過來,只要人來了一切都好說。到時候我倒要瞅瞅,是哪個臉皮厚的老師,真好意思找我這個學生報銷差旅費,他還要不要臉了?”
“……”
一家人面面相覷,之前的擔憂明顯被江振邦這股子肆意妄為的勁兒沖淡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