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四號,周五傍晚六點。
因為釀酒廠王長海等領導班子的貪腐問題,興寧市委緊急召開了一場常委會。
這場會,導致張政平父女和江家父子約好的晚飯也黃了,不過這都是小事。
真正的大事是,朝陽山釀酒廠廠長王長海、副廠長李強等八名班子成員,在常委會之前,陸續在各自家中被市紀委宣布“雙規”。
常委會上,孫國強對此事做出了通知,并就紀委是否發布“敦促國營廠黨員干部主動交代問題”的通知文件進行了商議。
此決議順利通過,市委書記和其他核心領導辦公室的燈,也都亮到了后半夜。
興寧市官場和國企圈子的震動,則比當晚的風雪來得更猛烈。
在王長海等人被雙規后,市公安局副局長楊衛東親自帶隊,領著數個經偵干警,連夜進駐了督察組設在釀酒廠的臨時辦公室。
這套組合拳,快、準、狠,不留一絲余地。
第二天周六一大早,王長海等廠領導被雙規,公安入駐釀酒廠的消息,經過一夜的發酵得以引爆。
這天,興寧市的雪停了,陽光普照!
太陽很大,溫度很高!
但興寧官場寒意刺骨。
除了興科和釀酒廠之外剩下的十三家國營廠,徹底炸開了鍋。
廠長們的大哥大從早上開始就沒停過,彼此交換著打探來的消息,每個人都瑟瑟發抖。
“啥情況啊,釀酒廠領導班子全軍覆沒?。俊?/p>
“長海廠長真被雙規了?不是說就是走個過場,嚇唬嚇唬嗎?”
“現在不止是雙規的事兒了,公安局已經介入了!你懂不懂,這是要判刑的!他們八個全要判刑。”
“我艸,這是要來真的???”
“朱市長呢?沒說句話求求情?我聽說長海他們一直在家等著,心存僥幸所以才被規起來的。”
“求情?這是市委常委會的集體決定,他連常委都不算,他有什么資格求情?”
“呵呵,他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p>
“你看著吧,王長海他們搞不好還得把那頭豬牽扯進去!”
“會不會牽連咱們?”
恐慌如同瘟疫,迅速蔓延。
王長海的下場就像一面鏡子,讓其他廠長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可能的未來。
就在人心惶惶,人人自危之際,紀委在周六沒休息,悄悄下發了一份文件,由機要員親自送到了各大國營廠一把手的手中。
文件內容言簡意賅,卻字字誅心。
限期一月內,主動向組織坦白問題,上繳全部違紀所得。
凡在期限內主動交代清楚者,組織將本著“治病救人、懲前毖后”的原則,綜合考慮情節,以黨紀、政紀處分為主,酌情從寬處理。
逾期不報,或交代問題不徹底、隱瞞事實、抱有僥幸心理者,一經查實,或經由群眾舉報查實,將從嚴、從重、從快處理。
這紙文件,就是壓垮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坦白從寬,牢底坐穿;抗拒從嚴,回家過年?!?/p>
這句流傳于坊間的順口溜,此刻在每個廠長的心里反復回響。
坦白?誰敢保證自己坦白了就能從寬?
自己屁股底下有多少屎,自己最清楚。有些事不上稱沒四兩重,上了稱千斤都打不住。
不坦白?王長海就是前車之鑒。
督察組那幫人要是入駐自己廠子里,職工們有學有樣,排隊寫舉報信,他們能有好嗎?
萬一自己扛著,結果被下屬和職工舉報了,那可就是罪加一等。
而且王長海現在已經進去了,他為了將功折罪,會不會把其他廠的爛事也說出來?
一時間,整個興寧市的國營廠廠長們都陷入了巨大的焦慮和恐慌之中。
他們不再是平日里高高在上的土皇帝,而成了熱鍋上的螞蟻,團團亂轉。
坦白和抗拒兩個選擇似乎都是死路一條。
唯一的出路,似乎只剩下最后一條——搬救兵。
于是,興寧市的官場,迎來了一個比任何工作日都更加繁忙的周末……
市委書記孫國強的辦公室里,手機和座機鈴聲從早上八點半開始,就沒停過。
第一個電話打到手機的,是他愛人打來的。
“國強,我二舅家的那個外甥,就在罐頭廠當廠長,你還有印象吧?”
電話那頭的聲音帶著幾分小心翼翼。
孫國強按了按太陽穴:“不記得,怎么了?”
“他今天一早托人找到我,一個大男人帶著哭腔,說廠里情況復雜,他也是沒辦法,犯了點小錯誤。國強,你看……能不能讓下面的人查的時候悠著點?不要太錙銖必較了?!?/p>
“再遇到求情的你不要理會?!?/p>
孫國強聲音沉了下來,“這事是市委常委會的集體決定,誰也干預不了。你告訴你們家親戚,屁股底下干凈,就什么都不用怕。要是不干凈,就老老實實去跟組織交代清楚,找誰都沒用!”
說完,他“啪”地一聲掛了電話,胸口一陣煩悶。
他知道妻子是抹不開面子才打的電話,但他自己何嘗不也是被駕到這了……
手機的電話剛掛,桌上的紅色座機又尖銳地響了起來。
孫國強眉頭微皺,不是很想接,但他知道,能打進他座機的都不是一般人。
猶豫了下,還是接起來。
“喂,孫書記嗎?我是海灣市的周海啊?!?/p>
周海,海灣市主管工業的副市長。
孫國強立刻換上恭敬的口吻:“是周市長啊,您好,有什么指示?”
“國強書記,冒昧打擾了?!?/p>
周海的語氣很客氣,但話里有話:“我聽說你們興寧市的國企改革,動靜不小啊。又是督察組,又是紀委雙規、公安立案的?”
“讓領導見笑了,沒辦法啊,我們興寧市作為國企改革的試點城市,遇到了一些問題,不得不下猛藥刮骨療毒!”
“我理解,改革嘛,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雜音。”
周海話鋒一轉:“但是國強書記,方式方法還是很重要的。現在全國都在講發展經濟,你們興寧這么一搞,相當于把所有國營廠的負責人都當成賊來防,人人自危,這會不會影響到正常的生產經營?會不會打擊到干部們干事創業的積極性啊?”
這已經不是私人求情了,而是來自上級領導的、帶著政治壓力的關心。
那些廠長們已經把狀告到了海灣市里!
孫國強嚴肅道:“周市長,您說的這些情況,我們會高度重視。但這個王長海,在廠里搞得天怒人怨,工人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他自己卻在外面花天酒地,包養了三個小姐做情人,還伙同親戚和其他廠領導竊取國有資產?!?/p>
“全廠357名員工,寫了86封舉報信啊,證據確鑿,我們也是沒辦法,你說不抓他能行嗎?”
“這樣啊?唉,那確實應該好好治一治。”
周海先是表示贊同,隨后感慨道:“國強書記,我也不是給誰說情,主要是…你們興寧的試點改革這么搞,我們海灣市后續該怎么辦?你想過沒有?”
興寧國企改革試點,如果之后效果好,作為上級的海灣市,自然也要有模有樣地學過去的……
是海灣市的那些國營廠領導看到前車之鑒,給周海施加壓力了?或者是周海屁股也不干凈?
孫國強抿了抿嘴,沒有吭聲。
周海繼續道:“所以呀,國強書記,我不是給那個什么王長海求情,我認識他誰???我純粹是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提醒你?!?/p>
“改革要穩妥推進,步子邁得太大,容易扯著胯?,F在的大環境是鼓勵放開,搞活經濟。很多事,咱們都心知肚明,宜粗不宜細!”
“我明白。”
孫國強嘆了口氣,又重復道:“領導,我明白,您放心,我一定會掌握分寸的?!?/p>
片刻后,掛斷了周海的電話,又來了一個省里面的正廳長,這是孫國強的老領導了……
孫國強接起電話時壓力巨大,對方要是求情,他真不好拒絕。
幸好,對方倒沒說什么硬話,只是過問了一下,調侃幾句,最后還罕見地表示了支持:“就要這么辦,國強你讓我刮目相看!”這倒讓孫國強心下舒服了不少。
但緊接著其他電話,就不那么好了。什么同事領導,家人,孫國強接的有些麻木,但歸根結底要么是求情來的,要么是施壓來的……
“國強啊,要注意團結大多數同志嘛?!?/p>
“孫書記,改革不能一刀切,要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能搞運動式反腐!”
“改革開放這么多年,成果來之不易,你們這么做,會不會被有心人認為是開歷史的倒車?這種政治風險,老孫你可要想清楚??!”
人情,關系,利益,政治……這些東西盤根錯節,像一張無邊無際的蜘蛛網。
他每揮出一劍,都會引來整個蛛網的震顫和反噬。
孫國強心情煩躁,去衛生間撒了泡尿,回來又洗了把臉讓自己精神精神。
冷水撲面,他忽然想起了始作俑者……也就是提議國企改革、并建議成立督察組的那個男人!
“江振邦這個小王八羔子!把雷點著了,自己拍拍屁股回興科公司當他的董事長,督察組的工作壓根不去管!我還得叫大鵬頂著!”
孫國強氣不打一處來,有心把江振邦叫過來罵一頓,想想還是算了。
甭管如何,人家只是提建議,最后拍板的是他和劉學義,以及興寧市委班子集體領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