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立秋次日,我與胡商噶瑪蘭同游京郊,歸來回府設宴款待。胡人擅飲,我不勝酒力,大醉。醉后被傭人抬到屋內睡下了,并無外出,就連自己的別院,也未曾出得。”
這是晉璋對自己那日行蹤的交代。類似的問題商縱已經問了三遍,顛來倒去換著法子地問。從那日宴飲有幾道菜,喝的什么酒,問到噶瑪蘭一行幾人,做什么打扮。
中間甚至還間雜著關于晉璋過往進學的往事、參加科舉的往事、與晉府諸人有關卻并不重要的其他瑣事。
晉璋自己似乎也不太明白這是在干什么,這場景比起審案開始越來越像和人拉家常。他的姿勢也不自覺地放松了些。
“你和噶瑪蘭游京郊,去的何處?東北角有片銀杏林,那處風景不錯。你們去了嗎?林外有家賣炙肉的酒居味道不錯,是可以嘗嘗的。”
這不真成了拉家常嗎?金季歡怒得不行,剛想指責商縱袒護權貴,被沈寒燈一把捂住嘴死死按在座位上。
認為商縱在拉家常的自然不止她一人,晉璋此刻篤信,就憑晉家的家業和與皇帝有親這兩點,這廷尉府定然也拿自己沒辦法。他于是不自覺地放松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腿腳也張開了些,一副在家中閑坐的姿態。
“晉二公子!”商縱的聲音突然提高,把金季歡也跟著提直了身體:“這里是廷尉府,現下是在審案。本官與手下皆儀態整肅,不曾慵懶懈怠,希望公子也還以相應的尊重。”
晉璋又重新坐直了,反正沒有軟墊的檀木椅也不是很舒適。商縱于是又繼續問,問他第一次來飛花居是什么時候,問他百花街這些店家他都往哪幾家遞過局票……
金季歡不知道,這么羅里吧嗦的審案晉璋是怎么扛住的,她自己已經扛不住了,到后面已然東倒西歪昏昏欲睡,再后來,她甚至能悄聲復述晉璋的對答:“又問這個……哎喲我不行了,噶瑪蘭那天穿的是絳紫色錦袍,紅色錦褲,腰佩嵌寶金刀……”
沈寒燈說實話也有些抵不住,金季歡見她偷偷掩住口鼻打了個呵欠。
“噶瑪蘭跟京中權貴都很熟悉,以往進京都會來拜會……嗯,是,是找他買過好些珠寶首飾。百花街的姑娘時興他們那邊的款式,對……”
回答的聲音也開始散漫、沒了章法。晉璋肯定也到了昏昏欲睡的邊緣,要不是商縱還在問話,他估計早就睡過去了。只是不管商縱怎么問,他都稱自己不認識叫月桃的姑娘。
就在困倦包裹住所有人之際,商縱輕輕打了個響指,突然一聲震地的轟鳴響起,所有人被驚得幾乎彈起。轟鳴聲似乎是從地下發出一般,沿著腳底震遍五臟六腑,直沖天靈蓋,悠長的一聲過去后再無第二響,耳朵里似乎還回蕩著細弱的鳴叫。
沈寒燈蹙眉揉著耳膜,金季歡已經難受得渾身緊繃。她剛想問沈寒燈這是什么動靜,只聽簾外,商縱語氣如常地丟出一句:“你送月桃姑娘的鎏金嵌鴿血紅手釧,好像就是胡商噶瑪蘭賣給你的?”
被震得六神無主、耳道內又癢又痛的晉璋想也不想就應道:
“鴿血紅給了醉春風的琉煙,給月桃的是藍——”
話音未落,他已自覺失言,整個人呆住。
“所以你認識月桃。”商縱起身抖抖衣袖:“給晉公子用膳吧,半個時辰后我們繼續。”
下了審案臺,他好似才剛剛發現這兩人一樣,大步朝她們走來:
“廷尉府審案子沒有那么快,我們做的是水磨工夫;”言及此處,他不禁有些得意地挑了挑唇角:“別跟著熬,你們受不住的。有事就各自去忙,需要時我會傳喚。”
“哎你等等!”金季歡叫住他:“那聲音怎么回事?怎么那么難受?響一下,感覺四肢百骸都鉆進了螞蟻一樣!”
商縱臉上的得意越發掩不住:“是夔紋鼓。朱朗,送客;讓朱朗給你們解釋吧!”
說罷,他腳步匆匆地往后頭去了。
沈寒燈確實積累了不少公務,也該去忙活了。朱朗送著她們二人出去,金季歡還回頭往商縱身影消失的地方看了看:“他去干什么呀?這么忙!”
朱朗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干什么?干飯唄!商提刑干起飯來,那叫一個六親不認!好家伙!還好他不去前線打仗,就他這飯量,得占用多少軍糧啊!”
“哈哈哈,我就說他是臭臉飯桶!”金季歡笑個不住:“所以什么是夔紋鼓啊?”
朱朗得意地豎了個大拇指:“這可是我們廷尉府的鎮府之寶!不知哪朝哪代傳下來的寶貝,原本是有三層小樓那么高的巨鼓,兩軍交戰時放在我軍后方,要十個昆侖奴一起擂動。鼓聲一響,全軍振奮,是助戰的利器!”
“你們哪有地方放那么大的鼓啊!”金季歡記得,廷尉府可沒有第二層:“難不成真放在地下了?”
“哪兒啊!這么久遠的東西,肯定早就壞掉了唄!當年商提刑于宮內偶得,鼓皮據說只剩了當年的不到兩成,重新繃了一面一人多高的大鼓。他覺得這鼓甚好,就搬來我們審案用了。”
沈寒燈抿嘴一笑:“廷尉府的‘水磨工夫’,可比普通衙門那一套管用多了。”
此刻她們二人來到外面,才發現天已經黑了。在里面果然不知時辰年月,金季歡呼吸到室外的空氣時,忍不住舒暢地伸了個懶腰。
沈寒燈陪著金季歡往百花街走去:“這兩天該干嘛干嘛,等商縱傳喚你吧。你盡管放心,進了廷尉府,就沒有不老實的。”
“呵,是嗎?可這么問下去,我看那晉公子一會兒又要睡著了!”
“嗯,你倒是回去馬上就能睡,晉公子可睡不了了。”
這是什么意思?金季歡期待地笑了:“所以還是要用刑讓他開口,是嗎?早用刑不就完了,商縱搞這么多花樣……”
“你這小丫頭,這也笑得出來?”沈寒燈親昵地揉了揉她的發頂:
“廷尉府審的都是大人物,用不了刑。他們也輕易不能驚嚇、呵責嫌犯,所以才會像那樣繞著彎地盤問,很多時候人被問疲了、問麻了,自然會露出馬腳。不過商縱的手段嘛,主打一個不讓疑犯睡覺。”
金季歡瞪大了眼睛:“不讓睡覺,這是什么手段?”
“定罪之前他們都有吃喝拉撒的自由,但凡他們眼看要睡著了,就會有人敲一下夔紋鼓,一直到他們說出商縱想聽的東西,否則他們都不能合眼。”
當晚,困得恨不能沾枕就睡的金季歡,在入睡前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強行讓自己稍微清醒一些。一想到夔紋鼓,似乎耳道內又鉆進了麻癢的小蟲,開始振翅嗡鳴……這滋味果然不好受,她想,不讓人睡覺,也不失為一種不見血的酷刑。
四日后,廷尉府傳喚證人金季歡。
她再次走進那個凝滯住所有時間的漆黑大廳,驚訝地發現,依舊穿著華麗冠袍的晉璋,已然形容枯槁,錦緞華服裹著他毫無生氣的身軀,目光呆滯地枯坐在那張華貴的椅子上。
湊近了看,他的鬢角甚至現出了幾根白發。
晉璋面無表情地緩緩轉動腦袋,看了看金季歡,又轉回頭看著商縱。他抬起手,顫抖著伸向空中:“求求你,讓我回去睡個覺吧,求求了……”
沒有對簿公堂的激烈撕扯,沒有賭咒發誓的狡辯環節,只有一個身體疲憊到極限的貴公子,丟掉所有矜貴和體面,在認罪的邊緣搖搖欲墜,只為睡上一頓飽覺。
金季歡回頭看向五尺高臺之上的商縱,陪著晉璋熬了這么久,他卻依舊神情端肅、面色如常。她心服口服——這人天生就是做酷吏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