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金刀鳳”變成“阿金”,性情也隨著變了。就比如,曾經的金季歡,眼里根本看不見食客們,心里把他們都當成想吃點兒好的必得先奉承自己的家伙。
在京城吃的癟確實讓她謙卑了不少,她開始學著觀察食客,有時還會過去跟看起來好相與的食客聊聊,收集一下他們的意見。就比如“斯文公子”這樣的食客。
這稱呼是金季歡暗地里給他取的,她不知道他姓甚名誰。
他的穿著打扮低調卻矜貴,每次來“塞上春”都是一樣的做派:只點一道菜,配點兒主食,然后沏壺茶,慢悠悠地吃,邊吃邊心滿意足地點頭。
有時點來的只是小小一碟點心,他也不加別的,就吃這一道;有時又一不小心點了分量大的,只見他用他那套斯文做派吃得很是辛苦,努力很久卻也沒能吃完,只得作罷,讓店小二把剩的食物送給乞兒。
他和這里的人不大一樣,看著他,金季歡總能想起京城的那些人,想到商縱,沈寒燈,和周硯知。
也不知道他們好不好……好吧,她其實只關心沈寒燈好不好。
偶爾會覺得自己是不是該寄封信給她,但提筆又不知該寫什么。加之白天要工作、夜晚還要向葛掌柜學習做北地菜肴,著實也忙不過來。
這天“斯文公子”又來了,點了一盤麻膩餅子,吃不到一半就已經撐住。他面露難色,最后還是依依不舍地叫來了店小二,讓把他沒動過的剩余幾塊餅子拿去給外面的乞丐吃。
他吃東西很講究,都是把菜撥到自己的小碗里再慢慢吃,剩著的部分也都很干凈。也正因為這樣,金季歡格外高看他一眼。
回想起天京城里某個吃東西如同餓狼一樣的人,金季歡輕輕“哼”了一聲。
可能是聽到了身后的輕哼,公子轉頭看向金季歡,愣了片刻,有些疑惑地對她欠了欠身。
金季歡不是靦腆害臊的性格,當即就解釋起來:“公子別誤會,公子一看就是有眼光的吃客,我只是想起了一些旁的人。”
對方一聽松了一口氣,笑了:“沒事兒,沒冒犯到姑娘就好。”
眼看他也吃完了,正慢慢品茶,金季歡想不如也找他收集一下意見,便也欠了欠身,禮貌地在他對面坐下:“這位公子近來時常光顧,每次點的菜都不同,可否請教公子,您認為哪道菜最好吃呢?”
她問完,又像想起什么似地補了一句:“哦,還未請教公子貴姓?鄙人是塞上春掌勺兒的,姓金。”
明公子這才意識到,原來眼前這個圓圓臉、長得甚是喜慶的姑娘,就是傳說中塞上春新來的大廚。他很是激動,忙不迭地做了自我介紹:“免貴姓……姓明,單名一個昭字。姑娘手藝奇佳,每一道、真的是每一道菜,都很好吃!”
他想起方才那聲輕哼,又趕忙解釋道:“我吃不下了才讓人送出去給乞丐的,和口味沒關系,姑娘手藝是極好的!”
被人夸總是高興的。金季歡一笑,笑出了落難之前春風得意時的狀態,不過也沒忘記自己的規矩:“別叫我姑娘,你怎么稱呼其他廚子,就怎么稱呼我。”
“哦,好,金師傅!”明昭十分激動:“聽姑娘口音,似乎是來自京城?”
一提到京城,金季歡就忍不住犯咯噔。
兩個月前剛到隼翎關時,她身上的盤纏已經用盡了。每日旅途顛簸,傷好得很慢,加上金小滿水土不服,反反復復生病,她全部心思都在這些上頭,完全沒注意到,照顧他們的婦人已經和車夫偷偷勾搭上了。
某日行到郊外,二人停了馬車,把她和弟弟扔下車去,駕著馬車就這樣揚長而去;她的所有行李物件兒、連同那把包金菜刀,就這樣全部被劫走了。她靠著典當身上僅剩的釵環首飾,好話說盡,好不容易才蹭著別人的車馬進了隼翎關。
當得知這里最大的酒樓剛好就叫“塞上春”時,金季歡心下一動,直奔著就去了。
思緒又被拉回眼前,她嘆了口氣,回答了明昭的問題:“是,我來自京城。公子呢?”她頓了頓:“公子看起來,也不大像北地原住民。”
誰知明昭卻掩嘴笑了起來:“很多人都這么說!可其實我就是隼翎關土生土長的,”他看著金季歡驚訝的目光:“不像是吧?我知道,不過我家里的長輩都來自中原,規矩多些。”
“明公子和我認識的京城人士,也不算十分像。”金季歡扯了扯嘴角:“你和他們一樣斯斯文文的,卻沒他們那么復雜難懂。”
對面的人乍然被夸,心情愉悅:“那既如此,我只好多來用餐,用實際行動表示支持了!”
“一言為定!”
還沒來得及多敘幾句,葛掌柜笑吟吟地來到他們二人跟前,請金季歡去后廚驗貨、入庫新到的雪髓椒。
“這位公子,”葛掌柜愉快地沖明昭拱了拱手:“若是喜歡金師傅的手藝,過幾日可以來嘗嘗她用雪髓椒炮制的新菜!她可是下了好一番功夫嘞!”
明昭喜滋滋地應承下來,金季歡跟著葛掌柜回了后廚。
黃澄澄的雪髓椒堆在灶臺前,金季歡一邊翻檢、一邊對葛掌柜說著自己的打算:
“我準備了三個用雪髓椒做的大菜,和以往的做法都不一樣,能把它的香味利用到最大,還能節約用量。還有用雪髓椒做的酥油茶,再搭配幾個清單的菜,我們可以做雪髓椒宴,只賣整桌宴席,連酒帶菜一塊兒,不單賣!”
葛掌柜眸色一沉,金季歡并沒注意到,而是繼續往下興奮地說:“小桌也這么來!那三道菜,拆開來,每道再帶三菜一湯輔助,人少的話可以點這個。”
她抬頭,得意地看著葛掌柜:“這樣做,每桌的凈利潤能比之前多30%!我跟你說,人就是這樣,越是沒嘗過的,越是咬緊牙關也要出錢試上一回!”
葛掌柜神色嚴肅,他上前半步,打量著此刻正蹲在地上給雪髓椒稱重的金季歡:“你這些心思,是以前的店家教你的?”
金季歡聽出了他語氣里的不愉快,困惑地仰起臉:“掌柜的不滿意?做生意不就講究一個‘膘上催肥’嗎?”
“你起來。”葛掌柜平靜地對她抬了抬下巴。金季歡惶然地站起身,手足無措地看著他。
“我只跟你說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葛掌柜的語氣平和,卻字字透著不容置疑的力量:
“塞上春做的是人的生意,不是豬玀,不需要‘膘上催肥’。你若想不明白做飲食生意的本質是什么,那塞上春也容不下你,不如趁早另謀去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