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恒推開紀檢監察辦公室那扇厚重的木門走了出來,外頭的光線刺得他微微瞇了下眼。
走廊里空曠安靜,只有他皮鞋踏在水磨石地面上的聲音,清脆、孤寂地回蕩著。
他并未停留,徑直下了樓,朝著刑偵三中隊的方向走去,步伐穩健,背脊挺得筆直,唯有緊抿的唇線和眼底深處一閃而過的冷冽。
還未走到辦公室門口,里面喧嚷的議論聲便已穿透門板,清晰地鉆進他的耳朵。
那聲音像一鍋燒開了的水,咕嘟咕嘟地翻滾著各種揣測與情緒。
“……恒哥這都被叫去這么久了,不會真有什么問題吧?”一個年輕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擔憂。
“瞎說什么!恒哥的為人你不清楚嗎,咱們隊里誰都可能犯點兒糊涂,但他,我絕對不信!”這是更堅定的反駁,語氣里充滿了維護。
“話是這么說,可你們沒看見嗎,是監察室的趙主任親自過來帶人的!要是小事,用得著勞他大駕嗎,我心里還是有點打鼓……”
“唉,這節骨眼上,剛立了一等功就……可別是有人眼紅,背后使絆子……”
“……”
七嘴八舌的議論,交織著真誠的關切和難以抑制的好奇,在這間充滿了煙蒂、咖啡漬和卷宗氣息的大辦公室里彌漫。
章恒在門外停頓了大約兩秒,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隨即,他抬手,用指節不輕不重地敲了一下門框,然后推門而入。
“咳。”
一聲輕微的咳嗽,并不響亮,卻像一道無形的閘刀,瞬間截斷了所有喧囂。
辦公室內驟然陷入一片死寂。
仿佛電影畫面被按下了暫停鍵,然后,原本聚在一起交頭接耳的人猛地散開,各自迅速回到工位,動作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
無數道目光,驚愕、探究、松了口氣的,齊刷刷地聚焦到章恒身上。
那目光里寫滿了難以置信——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呢,而且,怎么看起來……毫發無傷呢。
反應過來的是鄧飛亮和周康。
鄧飛亮一個箭步從自己的格子間竄出來,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欣喜:“恒哥!你回來了!”
周康更是用力一拍大腿,嗓門洪亮,帶著一種“我早就知道”的得意,“看看,我說什么來著,恒哥肯定沒事!你們剛才一個個瞎擔心個什么勁兒!”
章恒迎著眾人的目光,嘴角向上扯出一個爽朗的弧度,仿佛剛才只是去隔壁串了個門。
他聲音洪亮,確保辦公室里的每一個人都能聽見:“沒事,都別瞎猜了,就是一點小事情,趙主任找我過去了解下情況,例行公事而已。”
他語氣輕松,神態自若,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熟練地按下電腦主機電源。
屏幕亮起,幽藍的光映在他臉上,他隨手點開一份文件,目光落在屏幕上,似乎已經開始專注工作。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屏幕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此刻一個也沒有看進眼里,他的腦海深處,正翻江倒海。
他們的目的沒有達成。 章恒在心中冷笑,萬萬沒想到,老子早就未雨綢繆,把該報備的、該登記的,做得滴水不漏。
現在,估計那幫家伙像生吞了一只綠頭蒼蠅,卡在喉嚨里,吐不出來又咽不下去,惡心壞了吧。
想到對手可能此刻正氣得跳腳卻又無可奈何的窘態,一股混雜著輕蔑與勝利感的暖流涌上心頭,驅散了從監察室帶出來的最后一絲陰霾。
但隨即,更深的思慮便如潮水般涌來。
到底是誰?是誰在背后推動這件事?
胡志康嗎?似乎沒有足夠的動機。
自己與他并無直接的利益沖突,平日里打交道也算恭敬有加。
難道……是他收了某些人的好處,然后授意趙喜忠來搞我一下嗎?
嗯,這個可能性不小。
沒有胡志康的默許甚至是授意,趙喜忠未必有那個膽子動一個剛剛榮獲個人一等功的刑警。
那么,葉青山呢?他是否知情嗎?或許,他是采取了默許的態度,冷眼旁觀……
思緒如蛛網般蔓延,一個個名字和面孔在腦海中閃過、分析、排除。
最終,直覺的箭頭,帶著冰冷的寒意,牢牢地指向了一個人——許忠義。
尼瑪的,又是這老小子!
確認了這個目標,一股壓抑不住的怒火猛地竄起,灼燒著他的胸腔。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指節捏緊時發出的輕微“咔噠”聲。
去找他當面對質?不,那太便宜他了。
空口無憑,他大可以矢口否認,甚至反咬一口,必須忍耐,必須找到更合適的機會,給予更致命的一擊。
坐在那里,思緒紛亂如麻,辦公室內重新響起的低語和鍵盤敲擊聲仿佛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遙遠。
他感到一陣莫名的氣悶,仿佛這間熟悉的辦公室突然變得狹窄逼仄起來。
他需要新鮮空氣,需要空間來冷靜一下沸騰的思緒。
霍然起身,他徑直走向門口,沒有和任何人打招呼。
下樓,穿過略顯昏暗的樓梯間,剛走到樓梯間,迎面竟撞見了一個他此刻最不想見到的人——許忠義。
真是冤家路窄。
兩人目光在空中碰撞,仿佛有無形的電火花噼啪作響。
與以往那種刻意回避、低頭匆匆而過的姿態截然不同,今天的許忠義,竟然停下了腳步,那雙略顯渾濁的眼睛里,毫不掩飾地投射出陰冷、怨毒的光芒,甚至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挑釁般的得意。
那眼神似乎在說:小子,這次算你走運,下次,可就沒這么便宜了!
章恒本就強壓下去的怒火,被這眼神瞬間點燃,如同潑了汽油的柴堆,轟然騰起!
年輕氣盛的血性在這一刻沖垮了理智的堤壩。
他飛快地掃視了一眼周圍——很好,這個角落僻靜無人,頭頂上方也沒有監控攝像頭。
天賜良機!
念頭如電光石火般閃過。
章恒沒有任何廢話,甚至沒有給對方任何反應的時間,幾步欺身而上,動作快如獵豹!右臂掄起,帶著一股凌厲的風聲——
“啪!”
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結結實實地抽在許忠義的左臉上!聲音在空曠的樓梯間里顯得異常刺耳,回蕩不休。
這一巴掌力道極重,許忠義完全被打懵了。
他活了這么大歲數,在公安系統里摸爬滾打一輩子,甚至曾經高居分局副局長的位置,何曾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臉上先是感到一陣麻木,隨即,火辣辣的劇痛猛地炸開,迅速蔓延開來。
他捂著臉,眼睛瞪得溜圓,里面充滿了驚駭、難以置信,以及迅速堆積的暴怒。他張著嘴,剛想發出嘶吼——
“啪!”
章恒根本沒有給他開口的機會,反手又是一記耳光,以同樣兇狠的力道,抽在了他的右臉上!
這下對稱了。
許忠義兩邊臉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腫起來,清晰的指印浮現,讓他整張臉看起來滑稽又可怖。
“你……你……你……” 極度的震驚和屈辱讓許忠義渾身都在發抖,他指著章恒,嘴唇哆嗦著,除了一個“你”字,半晌憋不出第二個詞來,那張腫起來的臉因憤怒而扭曲,顯得格外猙獰。
章恒依舊一言不發。
他只是用那雙寒潭般的眸子,死死地盯了許忠義一眼。
那眼神銳利如刀,充滿了毫不掩飾的警告與冰冷的威脅,仿佛在說:這只是利息,再敢在背后搞小動作,下次就不只是兩個耳光這么簡單!
傳達完這個眼神,章恒不再停留,甚至沒有再多看對方一眼,仿佛剛才只是隨手拍掉了身上的灰塵。
他利落地轉身,邁開長腿,步伐沉穩而堅定地走出了辦公樓大門,將那個氣得幾乎要原地爆炸的身影,徹底甩在了身后。
直到章恒的身影消失在門口的光亮處,許忠義才仿佛從一場極度不真實的噩夢中驚醒過來。
臉上火燒火燎的疼痛,和那刻骨銘心的屈辱感,如同海嘯般將他淹沒。
“啊——!!!” 他猛地發出一聲凄厲至極的尖叫,聲音因為極度的憤怒而變了調,幾乎要掀翻屋頂,“章恒!章恒!你無法無天!太無法無天了!!!”
這聲嘶力竭的吼叫終于引來了注意。
旁邊不遠的辦公室的門被推開,有人探出頭來,疑惑地問:“老許,你在這兒嚷嚷什么呢,怎么回事?”
許忠義氣得渾身篩糠般抖動,手指著大門方向,因為極度的憤怒,手指都在不停地顫:“剛才,剛才章恒打我,他抽我耳刮子!他敢打我!!!”
動靜越來越大,又圍過來幾個人。
當他們看到許忠義那腫得像豬頭一樣的雙頰,上面還留著清晰的指痕時,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可能吧!”有人失聲驚呼,滿臉的不可思議。
“老許,你……你這臉……真是章恒打的!”
“在這里,在局里動手?這……這也太……”
盡管事實勝于雄辯,許忠義臉上的傷做不得假,但眾人依舊覺得難以置信。
這可是公安局!大家都是穿著警服的同事,再怎么有矛盾,也不至于在單位里直接動手扇耳光啊!這簡直是聞所未聞!
頓時,竊竊私語聲嗡嗡地響了起來,各種復雜的目光——驚疑、同情、看熱鬧不嫌事大,甚至隱隱有一絲快意——落在許忠義身上,指指點點,交織成一張讓他無地自容的網。
許忠義看著周圍這些人的反應,臉上更是覺得火辣辣的,比剛才挨打時還要難受。
丟臉!太丟臉了!
不僅被一個小輩當眾扇了耳光,還要被這么多人像看猴戲一樣圍觀,卻沒有一個人立刻站出來義憤填膺地為他主持公道!
他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猛地一跺腳,用手臂狼狽地遮住腫痛的臉頰,低著頭,像一只被驅逐的喪家之犬,急匆匆地逃離了這片讓他尊嚴掃地的是非之地。
消息像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遍了整個分局。
“聽說了嗎?章恒把許忠義給打了!”
“真的假的?不能吧!”
“千真萬確!老許兩邊臉腫得老高,指印清清楚楚!就在一樓大廳!”
“我的天……章恒這也太生猛了!因為啥啊?”
“還能因為啥,估計是新仇舊怨攢一塊兒了唄……”
絕大多數人初聞時都是不信,但傳言有鼻子有眼,加上許忠義那副尊容很多人都親眼目睹,又不得不信。
震驚之余,心中也充滿了巨大的疑惑:章恒雖然年輕銳氣,但并非無腦沖動之人,究竟發生了什么,能讓他在局里就做出如此激烈的舉動?
難道真的還是為了當初被頂替崗位的那些舊怨嗎?
章恒在外面漫無目的地轉了一圈,吹了吹冷風,讓躁動的血液稍微冷卻下來。
他沿著街道慢慢走著,看著車水馬龍,就當是一次臨時起意的街頭巡邏。
臨近中午時分,他才不緊不慢地回到分局。
一踏進大院,他就敏銳地感覺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與往常截然不同。
那些目光里,少了平日的熟稔與隨意,多了許多復雜難言的東西——有驚詫,有好奇,有隱晦的贊嘆,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他心中了然,必定是那兩記耳光的事情已經發酵開了。
他面色平靜,恍若未覺,徑直走進了刑偵三中隊的大辦公室。
果然,辦公室里的氣氛也格外微妙。
他一進門,幾乎所有目光瞬間聚焦過來。
那些目光不再是之前的擔憂和詢問,而是充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崇拜和興奮,尤其是在周康等年輕隊員臉上。
“恒哥!”周康第一個蹦起來,湊到跟前,眼睛里閃著光,壓低的聲音里是壓抑不住的激動,“牛批!太牛批了!恒哥你真是我偶像!敢在局里抽許忠義那老小子的大耳刮子!這得是多大的魄力!”
另一個年輕刑警也擠眉弄眼地小聲問:“恒哥,抽得很過癮吧,手感怎么樣,跟我們說說唄!”
章恒看著他們一臉八卦和興奮的樣子,不由得失笑,搖了搖頭,語氣輕松卻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否認:“你們聽誰在那兒胡說八道,我剛才就是出去轉了轉,透透氣。我可沒抽許忠義,別瞎傳。”
周康愣了一下,隨即猛地一拍自己腦門,露出一副“我懂了”的表情,聲音揚高了幾分,帶著一種刻意營造的恍然大悟:“對對對!你看我這張嘴,恒哥怎么會干那種事呢,肯定是許忠義自己有什么想不開的,自己抽的自己!想來個苦肉計,栽贓陷害我們恒哥!對,一定是這樣!”
他一邊說,一邊還沖著章恒擠了擠眼睛,一副“我配合得怎么樣”的得意表情。
章恒看著他這副活寶樣子,忍不住笑罵了一句:“就你戲多!”
他不再多言,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心里卻暗道:你小子還真是個人才,這種理由都能想出來。不過,許忠義要是聽到你這番高論,不知道會不會被氣得當場背過氣去。
辦公室里的其他人聞言,也紛紛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氣氛一時間變得有些詭異而又活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