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恒之所以堅持要親自檢視這些物證,自然有他的深意。
這段時間以來,他利用一切空閑時間,系統性地啃讀了大量刑偵、法醫學、痕跡鑒定等方面的專業著作。
憑借過人的記憶力和領悟力,他的知識儲備早已遠超普通刑警,甚至在某些細分領域,他自信不會比那些科班出身的專家遜色多少。
此刻,他心中最大的疑團,便是法醫初步推斷的死亡時間——1年以上,10年以內。
這個時間范圍過于寬泛,且與部分物證狀態存在明顯矛盾。
章恒敏銳地意識到,如果連死亡時間這個最基礎的坐標都出現了偏差,那么整個偵查方向就如同在迷霧中航行的船只,偏離了正確的航道,案子陷入困境、久偵不破,也就成了必然。
在鄧磊的親自陪同下,章恒走進了分局技術中隊那間燈火通明、彌漫著消毒水和某種特殊化學試劑氣味的物證室。
冰冷的不銹鋼解剖臺上,死者的骸骨被按照人體結構小心翼翼地拼接起來,森白的骨骼在無影燈下泛著令人心悸的光澤。
旁邊的物證臺上,則整齊擺放著那些從漁網中清理出來的衣物——一件顏色晦暗的深色外套,一條質地普通的化纖長褲,以及那件手織的、款式陳舊且已嚴重變形的毛衣毛褲。
完全白骨化的骸骨,與相對完整的衣物……
這組并置在一起的物證,構成了一種極其詭異、甚至可以說是違背常理的視覺沖擊和邏輯矛盾。
為什么在湖水這種復雜環境中,軟組織早已消融殆盡,而這些本該更容易**的織物,卻能大體保持其形態?
為什么會這樣?
章恒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掃描儀,緩緩掃過骸骨的每一寸,尤其是關節連接處、骨骼表面可能存在的微小痕跡,然后又聚焦在那堆衣物上,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磨損的邊緣、污漬的形態、織物的紋理、甚至線頭的走向。
他的眉頭微微蹙起,形成一個深刻的“川”字,整個人的氣場瞬間變得沉靜而專注。
他示意旁邊的技術人員遞過來一個高倍放大鏡和一支強光勘查手電。
于是,在眾人無聲的注視下,章恒一手持著冰冷的手電,調整著光束的角度,讓光線以最刁鉆的方式掠過骨骼表面和衣物纖維;另一只手穩穩地舉著放大鏡,鏡片后的雙眼銳利如鷹隼,仿佛要穿透時間的塵埃,讀取那些被遺忘的信息。
他時而俯身貼近,幾乎與骸骨鼻息相聞;時而用手指隔著證物袋,極其輕柔地觸摸衣物的特定部位,感受其質地和殘留的彈性(盡管這并不完全符合規范,但他動作極其小心)。
他整個人仿佛進入了一種物我兩忘的“心流”狀態,外界的一切喧囂都被屏蔽,只剩下他與這些沉默“證人”之間的無聲交流。
鄧磊屏息凝神地站在一旁,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絲輕微的聲響都會打斷這專注的探查。
他甚至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挪動了一下位置,避免自己的影子遮擋住章恒需要觀察的區域。
倒是旁邊那位負責此案檢驗的中年法醫,看著章恒這近乎“外行”的細致(在他眼中或許是徒勞),忍不住再次開口。
他的語氣中帶著一絲專業人士的自信與提醒:“章組長,這些我們都非常仔細地鑒定過了,根據骸骨白骨化的程度,以及骨骼表面的一些侵蝕跡象,我們認為其在湖底環境中,確實需要較長的時間,可能超過十年,但是,您看這些衣物,”
他伸手指向物證臺,“雖然陳舊,但纖維骨架還在,沒有完全糟爛,這顯然不像是在水里浸泡了十幾年的樣子,所以我們綜合權衡,才給出了‘1年以上,10年以內’這個相對保守但更符合物證整體表現的時間推斷。”
章恒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解釋,依舊沉浸在自己的觀察世界里。
他的目光在骸骨的骨盆、恥骨聯合面、顱骨縫等對于推斷成人年齡和經歷更具價值的部位反復流連;他的手電光則在衣物,尤其是那件手織毛衣的袖口、領口、肘部等易磨損處久久停留。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物證室內靜得只能聽到通風系統低沉的嗡鳴和幾人輕微的呼吸聲。
足足過了近二十分鐘,章恒才終于緩緩直起身,輕輕放下了手中的放大鏡和手電。
此刻,他的眼神卻異常明亮,仿佛有火焰在瞳孔深處燃燒。
他沒有立刻回應法醫的話,而是將目光平靜地投向對方,語氣沉穩,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篤定:
“我不同意你們之前的推論。我認為,死者的死亡時間,應該遠遠超過了10年。”
他略一停頓,清晰地吐出自己的判斷:“很可能是在十五年,或者十六、七年前。”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有這么久!”法醫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聲音瞬間拔高了好幾度,臉上寫滿了“荒謬”二字。
他對自己的專業知識和經驗有著極強的自信,根本無法接受一個外來者,尤其是如此年輕的刑警,對他主導下的鑒定結論提出如此顛覆性的質疑。
“章組長,我知道您破案能力強,但術業有專攻,法醫人類學和物證降解這方面的判斷,是需要大量專業知識和案例積累的!”
章恒并沒有流露出任何想要爭辯的情緒,他只是再次重申了自己的觀點,語氣甚至比剛才更加肯定:“我相信我的觀察和判斷。死者的死亡時間,應該在十五年以上,很大概率就是十六、七年前。”
法醫的臉漲紅了,他張開嘴,顯然準備引經據典、搬出各種專業術語來好好“教育”一下這位年輕的副組長,捍衛自己專業的尊嚴。
但章恒沒有給他這個機會。他直接轉向鄧磊,用不容置疑的口吻道:“鄧隊,這里看得差不多了。我們去你辦公室,詳細聊一聊這樁案子下一步的思路。”
到現在這個時候,通過對物證的親自檢視,結合他腦海中龐大的知識庫進行交叉比對和邏輯推演,章恒心中確實已經形成了許多清晰的想法和調查方向。
他覺得,必須盡快與鄧磊這個專案組實際負責人進行深入溝通。
鄧磊看了看一臉不服氣的法醫,又看了看神色篤定、目光深邃的章恒,心中天平雖然依舊傾向于專業出身的法醫,但章恒那份一等功的含金量和此刻表現出的強大自信,讓他無法忽視。
他點了點頭,沒再理會還想說什么的法醫,邁步便跟著章恒走出了物證室。
那名法醫站在原地,看著兩人迅速離開的背影,又回頭看了看解剖臺上那副森白的骸骨和旁邊那堆“不爭氣”的衣物,無奈又氣憤地搖了搖頭,心中暗道:
到底還是太年輕了啊!估計是看了幾本書,懂一些皮毛,就以為掌握了真理。真是半桶水響叮當!
怎么可能嘛!
絕對不可能有這么長的死亡時間!湖水浸泡、微生物作用、水流沖刷……如果真過去了十六七年,這些棉毛織物,早就該爛得連渣都不剩了!難道物理和化學規律在他那里就不適用了嗎?簡直胡鬧!
……
大隊長辦公室內,氣氛依舊凝重。
兩人再次在沙發上坐下。鄧磊幾乎是習慣性地又摸出香煙,伴隨著“啪”一聲清脆的金屬摩擦聲,橘紅的火苗點燃了煙卷。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煙霧涌入肺葉,似乎能暫時麻痹一下緊繃的神經。
吐出一口濃煙后,他帶著一絲疲憊和不確定,開口問道:“章恒同志,說句心里話,你覺得……我們這樁案子,真的能破嗎?”
剛才那個高度疑似失蹤人員的DNA比對失敗,仿佛一盆冷水,澆滅了他心中剛剛燃起的一點希望之火。
原本就沉重的壓力,此刻似乎變得更加具體,如同實質般壓在他的肩頭,讓他對前景的信心,也不像之前那么充足了。
與他的狀態截然相反,章恒卻顯得信心十足。尤其是在親自、極其細致地檢視過死者的骸骨和衣物之后,他眼神中的光芒更加銳利和堅定。
“鄧隊,案子肯定能破!”他的聲音不高,卻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力量,“這只是時間問題,以及我們能否找到正確鑰匙的問題。”
他話鋒一轉,再次強調:“而我認為,找到這把鑰匙的第一步,就是修正我們之前的錯誤認知——死者的死亡時間,不是1到10年,而應該是十六、七年前左右。”
鄧磊夾著煙的手指頓了一下,煙霧裊裊上升。他提醒道:“可是,法醫那邊的專業意見很明確,而且我們前期所有的摸排走訪,都是按照‘1到10年’這個時間框架來進行的。如果突然更改……”
更改死亡時間,不僅僅是一個結論的變動,更意味著此前大量的人力投入、排查方向可能都要被推翻重來,這需要巨大的決心和勇氣。
鄧磊的內心,本能地還是傾向于接受法醫的“專業判斷”,對章恒這個大膽的推測持保留態度。
他沉吟著,又狠狠抽了一口煙,直到煙灰快要掉落,才在煙灰缸邊緣輕輕彈了彈,提出了一個折中的方案:“這樣吧,章恒同志,你的這個看法畢竟……比較特殊。我們開會討論一下,集思廣益嘛,也聽一聽專案組其他同志,尤其是技術方面同志的意見。你看怎么樣?”
“可以,沒問題。”章恒一口答應,神色坦然。他也想借此機會,聽一聽專案組其他成員的想法,了解一下他們的思路和可能存在的盲點,同時也準備在會議上,拋出自己的依據。
……
案情分析會很快在分局最大的會議室里再次召開。
橢圓形的會議桌旁很快就坐滿了人,煙霧繚繞,空氣中彌漫著濃重的煙草味和一種無形的焦慮感。
當鄧磊和章恒前一后走進來時,會議室里瞬間安靜了不少,大部分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章恒這個陌生的年輕面孔上。
章恒的感知何等敏銳,他能清晰地捕捉到這些目光中蘊含的復雜含義:有純粹的好奇與打量,有基于他年齡和資歷的審視,有一絲不以為然的輕慢,甚至還能感覺到幾道隱藏得并不算好的、帶著質疑與不屑的視線。
在這么多目光的聚焦下,章恒臉色平靜如水,沒有絲毫局促或不安。
他邁著穩健的步伐,走到鄧磊身邊預留的位置,坦然坐下,腰桿挺得筆直。
鄧磊清了清嗓子,以刑偵大隊長的身份,率先開口,打破了沉默:“同志們,大家都辛苦了!在正式開會之前,我先向大家鄭重介紹一個人!”
他伸手指向身邊的章恒:“這位是章恒同志!來自青陽分局刑偵三中隊,是我們市局有名的破案能手,前不久剛因偵破十二年懸案榮獲個人一等功!經市局領導研究決定,臨時抽調章恒同志加入我們專案組,擔任副組長,協助我開展工作!大家歡迎!”
他率先用力鼓掌,然而,會議室里響起的掌聲卻顯得有些稀稀拉拉,參差不齊。
在座的基本都是老刑警,資歷深,經驗豐富,對于一個如此年輕、且是“空降”過來的副組長,在沒有看到真本事之前,很難讓他們發自內心地熱情鼓掌。
這無關個人好惡,而是警隊這個特殊環境中,一種基于實力認同的、樸素的現實法則。
章恒對這片稀落的掌聲毫不在意。
待掌聲停息,他站起身,面向眾人,簡單地自我介紹道:“大家好,我是章恒。很高興能和各位一起并肩作戰,希望能早日破案,不負眾望。”言簡意賅,沒有多余廢話,說完便坐了下來。
鄧磊接過話頭,再次帶頭鼓掌,這次的掌聲似乎稍微整齊了一點,但依舊談不上熱烈。他隨即要求各小組開始匯報最新的案情進展。
然而,匯報的內容令人沮喪,無非是又排查了哪些區域、走訪了多少戶人家、新發現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失蹤人口記錄等等,實質性的突破一點也沒有。
會議室里的氣氛,隨著匯報的進行,愈發顯得沉悶和壓抑。
聽完所有匯報,鄧磊的臉色更加凝重,他緩緩道:“情況大家都聽到了,案子進展不大,基本是在原地踏步。我們坐在這里開這個會,目的就是集思廣益,碰撞思想!大家都談一談,暢所欲言,下一步,我們到底該怎么走?突破口到底在哪里?”
起初,發言還算積極,你一言我一語,但提出的無非是擴大排查范圍、加大走訪力度、重新梳理已有線索等老生常談的建議,缺乏真正具有建設性的新思路。
聽了一會兒之后,鄧磊抬手向下壓了壓,示意大家安靜。他目光掃過全場,最后落在章恒身上,然后語氣鄭重地開口道:“剛才,章恒副組長在檢視了物證之后,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也可能是顛覆性的看法。”
他頓了頓,仿佛在給眾人一個心理準備的時間,然后才清晰地說道:“他推斷,死者的死亡時間,可能不止十年,而是……應該已經死亡了十六、七年左右。”
這話如同在一潭死水中投入了一塊巨石!
瞬間,整個會議室“嗡”的一聲就炸開了鍋!
“什么?!十六七年!這怎么可能!”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法醫的結論擺在那里!”
“我敢用我這身警服打賭,死亡時間絕對不會超過十年!十六七年?這完全是亂講!”
“是啊,依據呢?我不知道章副組長是依據什么得出這個結論的,但我認為,這完全不符合常理!”
“……”
各種質疑、反駁、甚至帶著情緒化的話語,毫不客氣地傳入了章恒的耳中。
會議室里原本就沉悶的空氣,此刻仿佛變成了粘稠的膠質,充滿了對抗性的張力。
然而,身處風暴中心的章恒,臉色依舊沒有多大的變化,甚至連坐姿都沒有改變一下。
他心中對自己的推斷堅信不疑,這些質疑的聲音,非但未能動搖他分毫,反而讓他更加冷靜地觀察著每個人的反應。
就在這時,一個聲音格外響亮地壓過了其他的議論。正是物證室里那位中年法醫,他“嚯”地一下站了起來,目光直直地射向章恒,帶著毫不掩飾的質問語氣,聲音因為激動而有些發顫:
“章組長!你推斷死者死亡時間是十六、七年,那么,請你告訴我們——”
他幾乎是一字一頓地,問出了所有人心中的那個問題:
“你的依據是什么?!”
剎那間,整個會議室鴉雀無聲。
所有的議論、所有的嘈雜瞬間消失。
所有人的目光,如同探照燈一般,齊刷刷地、緊緊地聚焦在章恒身上。每一道目光里,都充滿了審視、疑惑、以及毫不退讓的追問——
對啊,依據呢!
你的依據到底是什么!
拿出來讓我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