負責打電話的偵查員深吸了一口氣,像是即將按下引爆按鈕的工兵,他抬起眼簾,目光投向鄧磊,無聲地請示。
鄧磊下頜線繃緊,重重地點了點頭,那動作帶著破釜沉舟的決絕。
瞬間,整個房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聲音,陷入一種近乎真空的死寂。
所有人都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連空氣似乎都停止了流動,只有心臟在胸腔里“咚咚”擂鼓的聲音,清晰可聞。
每一雙眼睛,都死死地盯著那部開通了免提的電話機,仿佛那不是一個通訊工具,而是一個連接著十六年前罪惡真相的時空隧道。
“嘟…嘟…咔噠。”
電話被接起的輕微聲響,在此刻聽來如同驚雷。
偵查員穩住聲線,盡量平和地開口:“你好,是劉某某嗎?我這里是青山區分局。”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凝滯。
2002年,電信詐騙還是天方夜譚,騷擾電話也遠未泛濫,一個自稱公安局的電話,其分量足以讓任何普通人心里“咯噔”一下。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異常磨人的沉默,這沉默本身就帶著重量。
幾秒鐘后,一個略顯干澀、刻意壓低的男聲才遲疑地傳來:
“對,我是劉某某……你們,有什么事情嗎?”
這短暫的遲疑,這語氣中一絲幾乎難以捕捉的滯澀,如同投入平靜湖面的微小石子,在普通人聽來或許尋常,但在章恒極度敏銳的感知中,卻激起了清晰的漣漪。
他準確地捕捉到了那一閃而過的緊張和不安,像受驚的兔子縮回洞穴前那瞬間的僵硬。
他的眼神驟然銳利起來,如同發現了獵物蹤跡的獵鷹。
身份核對無誤,偵查員按照既定方案,步步為營:“劉某某,根據我們掌握的情況,你們家以前是不是住在青山湖旁邊的九郎山村?并且在1987年5月,舉家搬遷到了隔壁的江北省?”
“……對,確實是這個情況。”對方的回答依舊簡短,帶著一種小心翼翼的戒備。
“現在我們需要向你了解,當時為什么要舉家搬遷,并且選擇了距離這么遠的江北省?”偵查員的問題像手術刀,精準地切入核心。
電話那頭似乎輕輕吸了一口氣,才用一種試圖表現坦然的語氣回答:“警察同志,這個……我們當時搬走是有原因的,主要是那時候漁場的效益越來越不好,日子過得緊巴巴,聽說江北那邊機會多,這才想著搬過去討生活。”
這個電話持續了六七分鐘,偵查員圍繞著搬遷時間、原因、與死者劉福生的關系等關鍵點,進行了看似常規實則暗藏機鋒的詢問。
劉某某的回答,表面上聽起來合情合理,邏輯也能自洽。
技術科的同事在一旁,將通話內容一字不落地現場錄音,那轉動的磁帶仿佛在記錄一場無形的交鋒。
電話掛斷,“嘟”的忙音響起,像是一聲悠長的嘆息,結束了這次隔空試探。
會議室里,陷入了比剛才更深的寂靜,一種混合著失望和困惑的沉默彌漫開來。
連鄧磊都用力搓了把臉,緩緩吐出一口濁氣,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動搖:“這個劉某某……回答得倒是滴水不漏,時間、理由聽起來都像那么回事,乍一聽,還真挑不出什么明顯的毛病。”
是啊,至少從表面上看,這次通話非但沒有坐實劉某某的嫌疑,反而像是給他刷上了一層“合情合理”的保護色,他身上的嫌疑光環,似乎在逐漸黯淡下去。
但章恒不這么認為。
恰恰相反,聽完這個電話,他心中那份篤定不僅沒有減弱,反而如同被投入純氧的火焰,燃燒得更加熾烈!
在一片沉悶中,他的聲音如同利刃般劃破了凝滯的空氣:
“我們不能只聽他的一面之詞!他說什么,我們就信什么嗎?真相往往隱藏在語言的縫隙和邏輯的悖論之中!”章恒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位同事,語氣斬釘截鐵。
“我建議,立即圍繞這個劉某某,展開深度外圍調查!”
鄧磊立刻追問:“章恒同志,你有什么具體的思路?”
章恒沒有絲毫猶豫,思路清晰地闡述,每一個字都帶著力量:“立刻從兩個方面入手!第一,徹底調查他當年在離開九郎山村之前真實的生活質量和經濟狀況!是否真如他所描述的那樣‘困頓窮苦’,以至于不得不遠走他鄉,我們要用事實來驗證他話語的真偽!”
“第二,深入核實劉某某和死者劉福生當年的真實關系!剛才在電話里,他親口承認,但強調兩人‘關系一般,來往比較少’。這需要我們去找當年的老鄰居、老村民印證,關系到底如何,不是他一個人說了算!”
鄧磊眼中精光一閃,立刻明白了章恒的意圖。
展開這兩項調查,就如同設置了兩道檢驗謊言的試金石。
如果劉某某在這些基本情況上說了謊,那么他所謂的“合情合理”就會瞬間崩塌,他的嫌疑不但不會降低,反而會急劇上升!一個心中無鬼的人,何必在無關緊要的往事上撒謊呢?
說完這兩點,章恒略一沉吟,仿佛在腦海中將所有的線索再次拼接,隨即補充了至關重要的一環:“還有第三點,立刻安排筆跡鑒定!將劉家姐弟這些年收到的、所謂從上海寄來的那些信件,與想辦法獲取的劉某某的筆跡樣本進行比對!”
鄧磊瞬間領悟,瞳孔微縮:“你的意思是……懷疑那些營造劉福生一直活著假象的信,就是這個劉某某寫的?!”
“直覺告訴我,八成就是他!”章恒的語氣異常肯定,帶著一種洞察真相的自信,“是不是他,讓科學來說話!筆跡鑒定會給我們最直接的答案!”
指令迅速下達,專案組如同精密的機器再次高速運轉起來。
偵查員們兵分兩路,如同兩支利箭,一支射向歷史塵埃掩蓋下的九郎山村往事,另一支則直奔筆跡鑒定這門沉默的科學。
時間在焦灼的等待中流逝。
很快,外圍調查的信息如同碎片般陸續反饋回來,并迅速被拼湊出令人振奮的圖景:
根據多位老村民的回憶,劉某某當年在九郎山村時,作為國營漁場的職工,家境雖不富裕,但在村里絕對算不上“困頓窮苦”,至少遠未到需要為此背井離鄉、遠赴外省的地步!他撒了第一個謊!
更關鍵的是,關于他與死者劉福生的關系,老鄰居們的說法與劉某某在電話里的輕描淡寫截然不同!
他們證實,兩人雖然是鄰居,但關系絕非“一般”,而是長期不和,矛盾不斷,多次發生過激烈爭吵,甚至需要旁人拉架!
一位年逾七旬的老漁民更是清晰地回憶道:“就在福生失蹤前不到一個月,他們兩個還因為宅基地邊界的事情打過一次大架,鬧得整個村子都知道,好幾個人上去才把他們拉開!” 這是他撒的第二個謊!
這兩個接連被證實的謊言,如同兩記重錘,狠狠砸在專案組每個人的心上!
劉某某身上的嫌疑,不僅瞬間回歸,更是如同被澆上了汽油的火焰,陡然升騰,變得無比巨大和清晰!
章恒、鄧磊、孫全等專案組骨干再次聚在一起。
煙霧繚繞中,氣氛卻與之前的沉悶截然不同,充滿了獵手終于鎖定目標時的興奮和銳利。
鄧磊用力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里,火星四濺,他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肯定:“章恒同志,你的判斷完全正確!這個劉某某,有重大作案嫌疑!”
孫全也摩拳擦掌,急切地請戰:“鄧隊,證據鏈雖然還不完整,但嫌疑已經足夠大,要不要馬上動手抓人呢,我帶隊去江北省把他帶回來!”
鄧磊沒有立刻回答,他習慣性地又摸出一支煙,卻沒有點燃,而是將探尋的、帶著一絲猶疑的目光投向章恒。
畢竟,跨省抓捕程序復雜,一旦啟動就必須有足夠的把握,他需要章恒最冷靜的分析。“章恒同志,你的意見呢?”
章恒的目光沉靜如水,他思考的顯然比抓捕本身更為深遠。在眾人期待的注視下,他輕輕地、卻異常堅定地搖了搖頭。
“我們可以,并且應該立刻做好一切抓捕劉某某的準備,” 他的聲音沉穩,帶著一種運籌帷幄的冷靜,“但是,我認為,現在還不是立刻對他實施抓捕的最佳時機。”
看到大家眼中的疑惑,章恒開始條分縷析地闡述他的理由,每一個字都敲打在關鍵點上。
“大家還記得湖底現場的情況嗎,劉某的尸體被基層漁網和尼龍繩捆得結結實實,并且綁上了重達一百六十斤的石頭,尸體加上石頭的總重量,超過三百斤!這絕不是一個人能夠獨立完成搬運和拋尸的!”
他的目光掃過在場每一個人,語氣變得更加凝重:“我的直覺,以及現場的客觀情況都強烈暗示,這很可能是一起多人合作的罪行,我推測,參與作案的人員,很可能一共有三名!”
這個推斷讓所有人心中一凜。
章恒繼續道,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邏輯力量:“劉某某,很可能只是其中之一,如果我們現在貿然抓捕劉某某,消息很難做到絕對保密。”
“一旦打草驚蛇,另外兩名潛在的兇手會怎么做呢,他們很可能聞風而逃,立刻藏匿起來,甚至可能互相串供,毀滅證據!”
“到那時,我們再想把他們揪出來,難度將會呈幾何級數增加!十六年前的舊案,線索本就稀少,我們承受不起這樣的風險!”
他頓了頓,給出了更加縝密的行動方案:“所以,我建議,抓捕劉某某的準備工作要秘密且迅速地完成,但先按兵不動。”
“我們接下來的首要任務,是集中全力,摸排嫌疑人劉某某當年的社會關系網!重點排查在1986到1987年期間,和他關系最緊密、往來最頻繁的人有哪些!”
“同時。”章恒的眼神銳利如刀,“要重點交叉比對,這些與劉某某關系密切的人,是否也同樣與死者劉某存在舊怨?”
“根據我們目前掌握的情況,死者劉某當年在村里橫行霸道,是典型的村霸,結怨絕不會少。兇手的作案動機,我推斷極大概率就是長期積怨的爆發!他們很可能是因為對劉某共同的怨恨而一拍即合,最終走上了殺人拋尸的犯罪道路!”
“我們要找的,就是這樣一個由‘共同怨恨’凝結起來的、以劉某某為核心的小團體,只有將他們一網打盡,這個沉積了十六年的湖底冤案,才能算是真正告破!”
章恒的分析如同一盞明燈,瞬間照亮了后續偵查的每一步。
一個圍繞劉某某社會關系、深挖共同作案人的天羅地網,悄然撒向了十六年前的時空。
真相,已近在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