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幾天謹慎而隱蔽的打聽與信息碎片拼湊,章恒了解到一個關鍵信息:高長河書記在七十年代中后期,確實曾在望寧區的紅星大隊插隊落戶,作為知青在那里勞動生活。
一直到1980年恢復高考后,他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京城大學,才離開白云市,返回京城繼續深造。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在紅星大隊插隊的知青有二十幾人,男女都有,來自天南地北。
但具體是哪些人,他們之間發生過什么故事,由于年代久遠,加之章恒不敢明目張膽、大張旗鼓地去深入查訪,暫時還沒有打聽到更具體的名單和細節。
這種事情,涉及到現任省委常委的過往私事,其敏感程度不言而喻。
每一步都必須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可能引來不必要的麻煩,甚至滅頂之災。 因此,調查的難度非常大,進展緩慢。
盡管如此,在確認了高書記當年確實在紅星大隊插隊,并且時間點與蘇大軍抱養蘇汐的大致時期基本吻合之后——
章恒心中那股原本就若隱若現的直覺,變得前所未有的強烈起來! 它像一團不斷燃燒、越燒越旺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灼灼跳動!
他心中不止一次地,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的震驚想到:“天吶!難道……難道我老婆蘇汐,真的……真的會是高書記失散多年的女兒嗎?!”
這個念頭一旦變得清晰,所帶來的沖擊是巨大的!
那可是高長河啊!
全省最年輕的省委常委!
背后還有深不可測的京城背景!
前途無量,未來能走到什么樣的高位,那簡直是普通人想都不敢想的存在!
但是呢……
章恒用力甩了甩頭,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雖然有著強烈的直覺,但這件事太過驚世駭俗,在沒有確鑿證據之前,他不敢,也不能和任何人講! 包括他最深愛的妻子蘇汐在內!
難道他能莫名其妙地跑到蘇汐面前,對她說:“老婆,我懷疑你親爹是咱們市的市委書記高長河!”
這簡直太荒唐了!
萬一不是,豈不是給蘇汐帶來無謂的希望和巨大的困擾?
另外,章恒內心深處也依然存有一絲理智的懷疑。
畢竟,這聽起來太匪夷所思了!
一個是背景深厚、位高權重的高官,一個則是在普通農村家庭長大、歷經生活磨礪的女孩,兩者之間的身份鴻溝,實在太大了。
“那就再等等吧……” 章恒對自己說,“再悄悄地去了解更多的信息,尋找更確鑿的線索。有機會的話,一定要親自去高書記曾經插隊的紅星大隊走一走,看一看,或許在那里,能找到一些被時光掩埋的答案。”
幾天之后,天氣出乎意料地晴好。
立冬之后,白云市連著下了好幾天的淅淅瀝瀝的小雨,天氣陰沉、濕冷,寒氣仿佛能鉆進人的骨子里。
今天,卻難得地迎來了一個碧空如洗、陽光燦爛的晴天。
冬日的暖陽,少了夏日的毒辣,多了幾分溫和與珍貴。
它透過干凈的空氣灑落下來,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非常舒服,甚至催生出一種讓人想要瞇起眼睛、懶洋洋地打個盹的愜意感。
恰巧這兩天手頭都沒有什么緊急的事情,時間充裕,章恒便決定,就趁今天這個好天氣,開車去紅星大隊走一走。
從市區開車過去,路況順利的話,大概也就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
“恒哥,你這是要出門嗎?去哪里,要不要我和你一起?”
看到章恒拿起外套,似乎準備出門的樣子,一直密切關注著他動向的鄧飛亮,立刻像聞到腥味的貓一樣,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馬上湊了過來。
反正他認準了一個道理——跟著恒哥混,絕對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章恒看著鄧飛亮那躍躍欲試的樣子,笑了笑,語氣輕松地說道:“沒什么要緊事,就是覺得天氣不錯,準備出去隨便走一走,透透氣。你要想和我一起去也行,正好可以幫我開車。”
“那行啊!完全沒有問題!” 鄧飛亮立刻高興地應承下來,臉上笑開了花。
倆人一前一后出了辦公室,沿著走廊朝樓下走去。
鄧飛亮顯得興致勃勃,腳步輕快,一邊走一邊還不忘打聽:“恒哥,咱們今天還是開那輛進口的三菱越野吧?那車性能真是沒得說,開著太舒服了,底盤穩,動力足!”
“對,還是那輛車。” 章恒點了點頭,確認道。
鄧飛亮臉上立刻露出由衷的佩服之色,朝著章恒豎起大拇指,語氣夸張地贊嘆道:“恒哥,還是你牛批啊!破了這么大案子,立了這么大功,這輛好車居然還沒被市局收上去!這說明什么?說明領導們對你那是相當的器重和放心啊!”
章恒聞言,不由哈哈一笑。
他心中非常清楚,這輛配置極高的進口三菱越野車之所以能一直留在他這里,肯定和市局局長黃建喜的默許甚至特意關照有莫大的關系。
黃局沒有開口提這輛車的事情,下面的人自然也就樂得裝糊涂,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人會不識趣地來催繳。
畢竟,現在局里很多人都知道,章恒是黃局長面前的紅人,是一把破案的“神兵利器”,深受賞識。這點特權,大家心照不宣。
倆人說著,已經走下樓梯,來到了辦公樓前的小廣場上。
廣場上停著一些公務車輛,那輛墨綠色、線條硬朗、保養得極好的進口三菱越野車就停在不遠處。
在周圍一眾普桑、老捷達和212吉普的襯托下,它宛如鶴立雞群,格外顯眼,散發著一種與眾不同的“貴氣”和力量感。
鄧飛亮興奮地搓了搓手,眼睛放光,仿佛已經感受到了手握方向盤的快感:“恒哥,太好了!今天又能好好過把癮了!”
瞧他那副沒出息的樣子,章恒不由得搖頭失笑,伸手就準備從口袋里掏出車鑰匙。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剛剛觸碰到那串冰涼的鑰匙時——
他口袋里的手機,卻不合時宜地、急促地響了起來!
“叮鈴鈴……叮鈴鈴……”
這突如其來的鈴聲,在空曠的廣場上顯得格外刺耳。
章恒微微蹙眉,掏出手機,按下了接聽鍵:“喂,你好。”
電話那頭,傳來一個還算客氣,但帶著點公事公辦味道的聲音:“是章恒同志嗎?”
“對,我是章恒!” 章恒回答道,心中隱隱升起一絲不好的預感。
“章恒同志,你好!我是局黨委辦公室的小李。” 對方自報家門,然后語氣帶著商量,但理由卻讓人無法拒絕地說道。
“是這樣的,領導等會兒要去市局開一個緊急會議,但他平時坐的那輛桑塔納,正好今天送去年檢了,暫時用不了。聽說你那輛三菱越野車性能不錯,你看……能不能臨時給領導用一下,應個急?”
對方話說得非常客氣,完全是商量的口吻,而且理由也很充分——領導臨時有重要公務,急需用車。
但章恒不是剛出社會的愣頭青,他深知體制內的一些規則和潛臺詞。
這種事情,自己如果拒絕,那不僅僅是不給對方面子,更是直接駁了局領導的意思!
后果可想而知——不僅會立刻得罪這位實權領導,將來被穿小鞋、處處受制,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情!
章恒握著手機,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和遲疑。他能感覺到旁邊鄧飛亮投來的、帶著詢問和失望的目光。
幾秒鐘后,章恒深吸了一口氣,壓下心中的不快,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平靜如常:
“行,沒問題。領導用車要緊。” 他對著電話說道,“我現在人就在辦公樓前,正準備出門。車鑰匙在我手上。”
“太好了!章恒同志,真是太感謝你的理解和支持了!” 電話那頭的小李似乎松了一口氣,語氣更加熱情了幾分。
“我馬上下來拿鑰匙!你要出門的話……暫時就先開院子里那輛212吉普吧,雖然舊了點,但代步還是沒問題的。”
212吉普……
章恒的目光下意識地瞟向廣場角落那輛布滿灰塵、漆面斑駁、看起來飽經風霜的軍綠色老古董。
那輛車有些年頭了,是局里車況最差的備用車。
其他像樣點的車基本都派出去了,局里現在就剩這輛老吉普和幾輛用來巡邏的“三蹦子”(三輪摩托車)了。
這大冷天的,開四面透風的三蹦子,那滋味絕對叫一個“酸爽”。
章恒自然不會自討苦吃,只能接受這個安排,回答道:“好,那就麻煩你將那輛吉普車的鑰匙一起帶下來吧。”
“沒問題!馬上就到!”
沒到兩分鐘,一個穿著辦公室制服、看起來挺機靈的年輕人,就急匆匆地從辦公樓里小跑著出來了。
他臉上堆著熱情而又帶著一絲歉意的笑容,老遠就朝著章恒打招呼。
“章隊,實在不好意思!打擾您出門了!真是情況特殊,領導急用車……”
他一邊說著客氣話,一邊從章恒手中接過了那串代表著舒適與性能的三菱車鑰匙,同時將另一串銹跡斑斑、掛著一個小鐵牌的212吉普車鑰匙,鄭重地交到了章恒手里。
“理解,工作要緊。” 章恒臉上也擠出一絲公式化的笑容,維持著表面的客氣與和諧。
在體制內混,維護這種表面上的客氣與服從,是每個人都必須熟練掌握的基本功。
兩人又虛偽地客套了幾句,那位小李干事便拿著三菱車的鑰匙,急匆匆地轉身回去了,想必是去給領導安排車輛了。
章恒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辦公樓大門內,臉上的笑容漸漸收斂。
他轉過身,將手中那串沉甸甸、仿佛帶著歷史厚重感的212吉普車鑰匙,遞給了旁邊一臉悻悻之色的鄧飛亮。
“走吧,開車。” 章恒的語氣恢復了平靜,“我們去望寧區的紅星大隊。”
嶄新的、舒適霸氣的進口三菱越野車,瞬間變成了這輛破舊不堪、接近報廢年限的軍綠色老吉普,鄧飛亮的臉色瞬間垮了下來,寫滿了毫不掩飾的不高興和失望。
他悻悻地接過鑰匙,嘴里忍不住開始低聲吐槽抱怨起來。
發動車子時,那臺老舊發動機發出了巨大的、如同拖拉機般的轟鳴和劇烈震動,更是加劇了他的不滿。
車子晃晃悠悠地駛出了分局大院,匯入街道的車流。
鄧飛亮一邊小心翼翼地駕駛著這輛“老爺車”,一邊嘴里還在叭叭地說個不停,怨氣沖天:
“恒哥,你聽聽這動靜!這性能也太差了吧!噪音大得耳朵都快聾了!震動得我屁股都麻了!”
“你看這破路,稍微有點顛簸,這車就跟要散架似的!還有,這大冷天的,連個空調都沒有!凍死個人了!”
“你再聞聞這車里,一股子濃烈的汽油味和霉味混合在一起,熏得我頭暈!”
“還有這座椅!你看看,都破了好幾個大洞,里面的海綿都露出來了,烏漆嘛黑的,也不知道多少人坐過,看著就惡心反胃!”
恒坐在副駕駛,感受著這輛老吉普的“狂野”和鄧飛亮的怨念,倒是沒有過多的放在心上。
他靠在同樣破舊、毫無包裹感的座椅上,目光望著窗外,平靜地勸說道:
“行了,飛亮,少抱怨兩句,專心開車,有輛車代步就不錯了,總比讓你騎那四面透風的三蹦子強吧?那滋味,你想試試?”
想到在寒風中騎三輪摩托的畫面,鄧飛亮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終于閉上了嘴巴,但臉上那不爽的表情,依舊顯而易見。
由于車子性能實在太差,不敢開太快,加上中途因為這“老爺車”鬧脾氣,莫名其妙地熄火了三次,原本大約只需要一個小時左右的車程,鄧飛亮硬是小心翼翼地開了一個半小時,才終于顛簸到了目的地——望寧區的紅星大隊。
停下車,鄧飛亮第一時間推開車門跳了下來,站在冬日的冷風里,使勁地搓著凍得有些發僵的雙手,不停地跺著腳取暖。
車上沒有空調,即使把車窗玻璃都搖得嚴嚴實實,刺骨的寒意還是無孔不入地滲透進來,這一路可把他凍得夠嗆。
章恒也跟著下了車,他沒有明確告訴鄧飛亮此行的具體目的,只是說過來隨便看看。
到了紅星大隊之后,他便看似隨意地在村子里踱步,觀察著這個頗具年代感的村莊,然后抓住機會,與一些在村口曬太陽、或者在小賣部門前閑聊的當地老人,自然而然地搭話、聊天。
這種事情,當然不能明目張膽地直接詢問。
章恒只能從側面,用非常委婉和巧妙的方式,引導話題,旁敲側擊。他或許會從當年的知青生活、農村變化談起,然后不經意地提到一些模糊的信息。
盡管過程曲折,但這一趟,章恒還是憑借著他出色的溝通技巧和敏銳的洞察力,了解到不少關于高書記當年插隊時期的事情。
比如,他從幾位記憶力尚好的老人口中得知,高長河當年在紅星大隊插隊時,雖然年紀輕,但為人穩重,有文化,有見識,在知青中很有威信,領導能力那時就已初露鋒芒, 他和知青點的其他知青們關系都處得不錯。
更有一位老大娘,在閑聊中無意間提起,高長河當時和一位名叫“杜雪華”的漂亮女知青,關系似乎“特別好”,兩人經常一起學習,一起出工,走得比較近。
提到這個名字時,老人渾濁的眼睛里,還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屬于那個年代的、曖昧而復雜的笑意。
“杜雪華”……
章恒默默地將這個名字,以及老人們描述的關于高長河當年的一些細節,如同收集拼圖碎片一般,牢牢地記在了心里。
一直到下午時分,天色開始微微轉暗,章恒和鄧飛亮兩人才驅車返回了青陽分局。
剛才開車進大院的時候,章恒眼角的余光已經瞥見——那輛進口三菱越野車,已經靜靜地停在了辦公樓前它往常的位置上。
在夕陽的余暉下,車身線條依舊流暢硬朗,仿佛在無聲地宣告它的回歸。
車子是回來了……
但是,直到章恒和鄧飛亮停好那輛破吉普,走上辦公樓,回到辦公室坐下,卻始終沒有見到黨委辦公室的人,主動將車鑰匙送還回來。
章恒坐在自己的辦公桌前,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心中那種隱隱的不妙感覺,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強烈!
一個讓他頗為惱火的念頭,不受控制地冒了出來:
“這架勢……該不會是‘老虎借豬,有借無還’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