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驟被重重丟在草垛上,墻頂上的水“滴答”打在他手背,一股陰濕腥臭的味道鉆入鼻息,熟悉的氣味令他指骨下意識屈了一下,還沒等他意識完全清醒,頭套倏地被扯掉,鐵窗外的一縷微光在昏暗的審訊室里的萬分刺眼,他眼皮微動,忽然一聲悶哼。
有人踩住了他的手背,一下、又一下地碾磨。
沈驟艱難睜開眼,見有個身影居高臨下地站在他面前,逆著光看不清那人的輪廓,但他知道那是誰。
見他醒來,姜定軒很快就開了口,“謝臨舟,謝大公子,我真是沒想到,有生之年竟還有再見你的一天,你命可真硬啊。”
沈驟整張臉都皺起來,醉醺醺地說:“這是哪里……頭好痛……”
周禮安的酒烈得很,那是姜定軒特意從“蓬萊仙島”拿的上等酒,沈驟說頭痛不是假的。
姜定軒蹲下身時酒氣撲面而來,他笑了下道:“你從前就不善飲酒,這幾年倒是酒量見漲,要是以前,不到兩壺你就該醉過去了。”
沈驟撐起身甩了甩腦袋,滿臉憋得通紅,想爬起來,一只手卻還被姜定軒踩在腳下,只聽他道:“對了,你這手……不知道哪個神仙大夫給你接的手筋,但就算華佗在世也做不到痊愈,想來還疼得很吧?”
他說罷用刀柄敲了兩下沈驟的手腕,正正敲在當年他一刀刺進去的位置。
沈驟看起來有點懵,嘶了聲道:“姜公子,你踩我做什么?快放開,我要吐了,嘔……”
姜定軒卻不理會他的裝模作樣,唇畔的弧度逐漸放平,神色也變得陰冷。
此情此景,仿佛往事重現。
當年就在這樣不見天日的大牢里,姜定軒第一次見到如此狼狽的謝臨舟。
所有人眼里,謝臨舟生就一副青松骨相,好像就該永遠光鮮亮麗、永遠白璧無瑕,當姜定軒推開大牢的鐵門,看到那個少年被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奄奄一息趴在角落時,心中除了震撼,還有無盡的快感。
謝臨舟有太傅親身教導,自小養出了個藏珠握瑾的氣質,于讀書上更是天賦極佳,在弘文館時姜定軒便處處低他一頭,為此沒少受到父親的責罵,所以再大些時候,姜定軒便將主要精力都放在了武學上,一時也是獨有風范,可后來謝臨舟與李業衡同拜大將軍賀世北門下,沒幾年他騎馬射箭就樣樣精通,姜定軒屢屢敗給他,心中早就積怨已久。
可即便如此,最恨謝臨舟的還不是他,而是太子李元敏。
世家大族雖然對子女要求甚嚴,但再嚴也嚴不過圣上對太子。
然太子天資愚鈍,文不成武不就,常常遭圣上訓斥,可謝臨舟就不同了,他乃世人口中的少年天才,圣上對其亦是贊許有加,時常叫他進宮說話,見他馬術上頗有天賦,甚至還親自教授點撥,連自己那匹御用寶駒都贈給了他。
此類事數不勝數,圣上對謝臨舟的偏愛有目共睹,宮里一度傳出流言,說謝臨舟名為謝家養子,實為圣上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畢竟算算謝臨舟的年紀,那時延德帝尚未登基,在宮外與旁人生了個孩子也不是沒可能。
要不是后來謝臨舟與李繁寧情投意合,這流言傳著傳著就要成真了。
不過太子對他依舊是又恨又忌憚,明里暗里也使過一些小手段,可惜不知道是不是謝臨舟運氣太好,回回都能化險為夷。
可到底老天是公平的,終于也有他跌入谷底,翻不了身的一天。
太子自是迫不及待想要出出氣,奈何被拘于深宮無法擅自行動,便叫來姜定軒商量,兩人一拍即合,姜定軒就這么拿著東宮的玉牌明晃晃地進了大理寺。
彼時謝臨舟剛結束一輪審訊,身上的皮肉都還滲著血,姜定軒被那血腥味沖得差點吐出來,心里又是驚懼又是興奮。他以為薛鐸會念在師兄弟的情分上對謝臨舟手下留情,可是并沒有。
看來無論是謝家的案子還是梓州兵敗案都沒有轉圜的余地,也對,事情牽扯到三皇子,三皇子畢竟是圣上的兒子,這案子要盡快了結,通敵的罪名就必須另有人擔。
謝臨舟在這個節骨眼下撞上來,不管是不是他,他都必死無疑。
既然如此,姜定軒也沒什么可顧慮的,那日若非是薛鐸提前上值回來,恐怕謝臨舟另一只手也保不住。
不過那又如何,薛鐸自己還不是失了分寸,一個怒上心頭,刑訊時就把謝臨舟弄死了。
震驚朝野的兩樁大案就這么草草了結,伴隨著薛鐸瀆職被貶,外放地方,所有人都以為這件事就此封塵,再也不會有后續了。
直到不久前沈驟的出現。
盡管各方勢力幾次試探都沒有結果,但姜定軒絕不相信世上真的有這般巧合。
他死死盯著沈驟,像是較量一般,“來人,給我把他吊起來!”
這是雖是禁軍內獄,但獄卒也知道規矩,頭疼道:“姜大人,沒有逮捕令,萬一——”
“我讓你給我把他吊起來!”姜定軒一轉頭吼道。
“是、是是是……”姜家這位主兒不是個講理的善茬,獄卒只好硬著頭皮,把沈驟拖起來上了枷鎖,吊在了刑架上。
拉扯間沈驟袖口掉出一枚極為袖珍的牌子,上面印了個紅色的“賭”字,獄卒撿起來呈了上去,“這好像,是城西那家地下賭坊——”
獄卒忽然想起來,那賭坊前不久已經被六公主帶人抄了,太子還因此被禁足,不由謹慎住了嘴。
姜定軒接過一看,果真賭坊客人會發放的牌子。沈驟這會兒好像嚇清醒了,他掙扎道:“姜公子,你這是做什么?快放開我!”
姜定軒不由瞇了下眼,將那牌子收起來,“別裝了,說吧,當初誰助你逃離長安,你的黨羽都有什么人?此次回到長安,怕不是另有圖謀!”
“什么黨羽什么圖謀,你到底在說什么?”
姜定軒嗤笑一聲,順手拿過火盆里的鉗子,夾了枚燒得火紅的碳靠近,沈驟呼吸急促,想要后退卻退無可退,“我根本不知你在說什么,你們長安的貴人都是這般待客的嗎!我是犯了什么罪,你囚我于此可有公函?若是沒有,你就是平白動用私刑,我要去京兆府,我、我要上御史臺彈劾!”
“彈劾?”姜定軒譏笑,鉗住他的下頷說:“你一個早該死透的階下囚拿什么彈劾,我告訴你,今日你就是死在這里,我保證也不會有人知道原委,但你要是說實話,我還能把你交給三司,留你幾日活命的機會!”
“你究竟要我說什么、呃——”
紅碳嵌入沈驟身體,他疼得一個激靈,渾身抽搐起來,咬牙道:“我說、我說我說——”
姜定軒卻把那紅碳抵得更用力,陰惻惻道:“說,把你如何逃離長安,把當年之事原原本本交代清楚!”
沈驟叫苦連天,疼得直抽抽,“當、當年究竟是什么事,姜公子,您倒是給我個提示……”
“你!”姜定軒丟掉火鉗,一把掐住他的脖子,“還敢跟我繞圈子,謝臨舟!”
沈驟滿臉漲紅,“我、不是……”
就在沈驟一張臉由紅轉紫,眼看要窒息而死時,姜定軒卻忽然放開他,扯了下唇道:“當年薛鐸把你打得半死你都沒松口,我知道這些手段對你無用。”
說罷,姜定軒扭頭對一旁的侍衛說:“給他喂藥。”
侍衛當即掐住沈驟的下頷。
獄卒在旁看著,想要勸阻,“姜大人,這……”
各衙門為了對付一些嘴硬如石的犯人都有自己的手段,禁軍也不例外。獄卒認得這藥,這藥毒性劇烈,雖不致死,但一旦毒入筋脈,渾身就仿佛被百蟲啃噬痛不欲生,比皮開肉綻還要折磨人,此時再嚴刑拷打,幾乎沒人扛得住。
聽說這沈大公子才大病過一場……這可是六公主親口定下的駙馬,今日人要是在這間大牢出了半分差池,以公主的脾性,他這個獄卒恐怕也活到頭了!
但姜定軒這般兇戾,獄卒也不敢多言,思來想去,只好趁人不注意溜出去,忙不迭就要去通風報信,誰料剛奔出軍巡院,就見一輛馬車急停在階前。
車帷被挑開,里面的人一經露面,獄卒“砰”地就跪下了,“公、公主,那個沈——”
然不待獄卒說完,李繁寧已經徑直走了過去。她裙擺帶起一陣森森寒氣,在這四月天里滲人得很。
獄卒下意識摸了摸脖頸。
這時沈驟已經毒發,他額角青筋暴起,因為疼痛整張臉都在用力,喉間也溢出劇烈的呻.吟,鐵鏈被他晃得哐哐亂響,姜定軒卻氣定神閑地坐在椅上,直到他說:“我是、我是!”
姜定軒才噌地站起來,上前拽過他的衣領說:“你承認了?你是謝臨舟!”
“我是……”沈驟強忍著痛道:“我是謝臨舟,你說什么都對,姜公子想讓我認什么我都認,求你……”
然而這種屈打成招被迫承認的口吻不是姜定軒想要的,他收緊了手上的力道,咬牙切齒道:“你耍我?”
似是被他三番兩次戲弄,姜定軒愈發狂躁,“我再問你一次,你究竟是不是!”
沈驟痛到幾近失去意識,啞聲道:“我不是都說了……”
姜定軒臉色沉下來,“我看你能抗到幾時去!”
姜定軒說罷,猛地奪過侍衛手中的藥瓶,掐住沈驟的下頷要將整瓶藥都倒進他嘴里,奈何沈驟拼死抵抗,竟一口咬在他虎口上。
姜定軒吃痛,一把將其甩開,正要抬腳踹下去時,身后忽然傳來一道聲音:
“姜定軒!”
姜定軒一驚,被迫住手。
轉頭看去,李繁寧已快步走來。
他沒眾目睽睽下帶走沈驟就是不想驚動李繁寧,沒想到她竟來得這樣快。姜定軒自是不甘計劃被打斷,抬眼給侍衛使了個眼色,兩個侍衛便一左一右擋在了沈驟面前。
而后姜定軒走上前,有意攔住李繁寧,“牢獄污穢,公主怎么親自——”
然而沒等他說完話,“啪”地一聲,李繁寧一巴掌甩在他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