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卯時天剛亮,李繁寧就被召進了宮。
御書房門牖緊閉,她站在廊下安靜候著,既沒問圣上為何召見自己,也沒打聽里面有什么人,她就那樣淡淡地,仰頭看云層泄出的霞光,百無聊賴地想扯扯自己的帕子,卻忽然發覺兩手空空。
大概是落在沈驟床邊了,她思緒發散,又想起了今早離開時榻上人的模樣。
倏地,殿門被推開,李繁寧回過神,就看到皇后面容凝肅,在瞧見李繁寧時那匆匆的步子頓了頓,眼神之犀利,全然沒有往日的慈悲。
李繁寧照常向她問安,臉上沒有半點心虛,這令皇后眸色更沉,但中宮的修養到底讓她沉住了氣。
旁邊的陳錺一顆心懸起,生怕這兩人在御書房外吵起來,忙催道:“公主,快進去吧?!?/p>
李繁寧緩步入內,慢條斯理地經過了皇后。
殿內還掌著燈,延徳帝坐在上首座上,昏暗的燭光照出了他臉上的溝壑,他瞧著整宿沒睡,這會兒抿了口茶潤過嗓子,開口卻還帶著啞,看來前面沒少說話。
“昨個兒夜里姜三郎遭人毒打,打得不成人樣,還丟在了姜家大門外,這事你知道嗎?”
這件事當夜就傳開了,眼下誰敢說不知道?皇后深更半夜向延徳帝哭訴,話里話外要求嚴懲賊人,可這賊人是誰,眾人心知肚明。
李繁寧搖頭道:“昨夜兒臣睡得早,倒還沒來得及聽說,怪不得娘娘方才臉色不好?!?/p>
延徳帝瞇了下眼,“這件事當真與你無關?”
李繁寧面不改色,“兒臣沒有對姜定軒動手,他若是有證據,兒臣愿意當堂對峙?!?/p>
延徳帝不說話,他擱下茶盞,起身踱到案幾前,隔著三層臺階俯視著自己的女兒。
帝王沉默的注視足以令人發慌,李繁寧迎著他的視線,卻沒有半分想要退縮,延徳帝滿意一笑,陡然轉了個話題,“我聽說沈氏子在你府上養傷?”
李繁寧這才蹙了下眉,不情不愿地“嗯”了聲。
見她這般,延徳帝忍不住又笑一聲,正色道:“你對那沈泊易可有了解?”
李繁寧思忖道:“兒臣只知此人行伍出身,并無家世背景?!?/p>
“朕要的就是他沒有背景。”延徳帝在臺階邊沿徘徊,道:“六部多為世家把持,兵部侍郎一職空置了半年有余,朕舍近求遠從地方調上來一個沈泊易,只因此人無黨無派,為官勤勉盡責,朕要用他,且要重用他,阿寧,你可明白?”
李繁寧怎么會不明白。
兵部侍郎這個位置,兵部尚書蕭鼎早就舉薦了多次,延徳帝卻力排眾議擇定了沈泊易,這是皇權與世家之間的爭斗,而這種爭斗早已不是一日兩日。
這些年延徳帝對世家明面上和和氣氣,實則底下卻是暗潮涌動,否則也不會放任李繁寧在這個位置胡作非為。
他想要收攏世家的權力,就必須要打破世家的桎梏,而首先就是要安插自己人,沈泊易是這其中一個。
李繁寧明白,朝廷上下更是心知肚明,如今沈泊易再不是無黨無派,他的背后是圣上。
所以,延徳帝是打算替這個新晉純臣討回自己被扣在公主府的兒子了么?
李繁寧抿了下唇,神色懨懨,似乎早料到會有這一天。
然而,延徳帝下一句卻道:“所以,朕倒是不反對你與沈家聯姻,只是那沈驟是個庶子,無才無德,配不上你,但你若當真心儀他,倒也無不可?!?/p>
李繁寧一怔,倏地抬頭看向延徳帝,見他神情認真,并無玩笑之意。
“怎么,傻眼了?”延徳帝嘆道:“朕既想重用沈家,你又是朕最疼愛的女兒,朕何不成全你?”
李繁寧應該欣喜的,可此刻涌上心頭的卻是遲疑,“父皇既想重用沈家,可調查過沈驟嗎?”
那張臉已經鬧得滿城風雨,李繁寧不必在延徳帝面前回避此事。
這兩年她無數次想重翻舊案,可只要剛起個頭就會被延徳帝摁下去,當年的案子似乎成了延徳帝心中的一根刺,他至今不肯放李業衡出王宅,也不許任何人提謝臨舟。
可是帝王多疑,沈驟這張臉,他怎么可能不查?
既然查了,又當真全信了嗎?
延徳帝聞言果然默了須臾,卻是反問李繁寧,“依你之見,這沈氏長子,究竟是不是?”
四目相接,李繁寧屏住了呼吸。
她試圖從帝王深不可測的眼睛里看出什么,可她什么都看不出。但是她知道,人死如燈滅是一句悖論,至少在大理寺的罪案里,他的罪名罄竹難書,他死了是罪臣,活著便是罪加一等的逃犯。
李繁寧在這一刻深刻地意識到,沈驟絕不能是謝臨舟。
李繁寧沉默,她的氣息輕慢到有點顫抖,掩蓋在袖子里的手也攥緊了,她掐著虎口,半響才說:“他不是。”
“當年那人的尸首是由大理寺何大人親自料理的,兒臣看過仵作記檔,除非……”
延徳帝道:“除非什么?”
“除非真像外頭傳言那般,是詐尸還魂。”
延徳帝從不信鬼神之說,李繁寧這番話仿佛打消了他最后那點疑慮,他剎時笑起來,“胡言亂語,若真有邪祟,便讓他近到朕身前來看看?!?/p>
李繁寧低頭,也跟著一哂。
這時,陳錺眼尖地瞧見了門外的人,忙說:“圣上,沈公子在外候著呢?!?/p>
李繁寧聞言皺眉,今早她離開時他還在榻上睡著,但她轉頭瞧了眼,還真是他。
延徳帝斂了笑,背手說:“正巧,叫他近身來讓朕看看?!?/p>
窗外日頭已經高升,沈驟一步步踏入御書房,那晨光描著他的輪廓,延徳帝看著那身形恍惚了片刻,待回過神時,沈驟已經在他面前跪好了。
他仍舊跪得戰戰兢兢,恨不得把頭都埋進地里。
延徳帝走下臺階,道:“把頭抬起來?!?/p>
沈驟不得不慢吞吞抬起頭來,如此近距離地承接著帝王的眼神。
上次千秋宴上沈驟并未直視圣駕,這一眼竟讓他生出了一絲恍如隔世的錯覺。
眼前這個人他曾幾何時也奉為師長,在從前謝臨舟的心里,延徳帝與太傅有著如出一轍的分量。
只是沒想到,他到死都沒見上他一面。
延徳帝道:“瞧你身子休養得不錯,看來公主將你照顧得很好?!?/p>
沈驟斂了眸色,忙拱手回話,“承蒙公主救命之恩,草民沒齒難忘?!?/p>
“都是一家人,就無需說感恩的話了?!毖訌缘圻@話讓沈驟怔了怔,他繼續道:“你雖只是個庶子,才華平平無甚建樹,按理來說是配不上朕的女兒,但念你父親為官數載鞠躬盡瘁,且盛安喜歡你,朕也便允了,即日起你便到執鸞司領個差事,待禮部擇個日子——”
“圣上!”明白過來延徳帝要說什么,沈驟驟然出聲,壓低了頭顱說:“草民絕不敢辱沒公主,公主的救命之恩草民結草銜環,來日、來日必以死相報。”
延徳帝瞇了瞇眼,“你這是何意?朕既允了,何來辱沒之說,你兩次推辭,難道是朕的公主還配不上你?”
“不……”沈驟伏拜下去,“實在是草民配不上公主,草民、草民整日流連秦樓楚館,生來便是個吃喝玩樂的性子,實在難堪大用。我既不欲為公主約束了自己的喜好,也實在不敢讓公主為我傷心,公主這般好,自有大把良婿可擇,若真為我耽誤了年華,那草民真是罪該萬死了!”
陳錺為這沈大捏了把汗,這可是圣上頭回開口替六公主賜婚。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悄悄抬眼一瞟,就見公主站在那里一臉淡然,仿佛是意料之中,只是抿緊的唇線能看出,公主到底還是失望的。
反而延徳帝看著更為不悅,他沉聲道:“你可想好了?”
沈驟躬著背脊,沒有猶豫,“是,還望圣上成全?!?/p>
延徳帝又沉默,看了他許久,最后拂袖離去。
-
目視圣駕遠去,沈驟仍保持著跪姿。
李繁寧出乎尋常的平靜,半響道:“還記得出宮的路嗎?”
沈驟微微抬首,聽她說:“走吧,我送你出宮。”
她說的是送他出宮,而不是送他回公主府。
沈驟頓了頓,起身跟上,與她保持著一前一后相差兩步的距離。
兩人步履緩慢,很長一路誰都沒有說話。
從丹鳳門出去就是百官出入的側門了,李繁寧盯著地上他被拉長的影子,忽然開口:“當年……”
單是這兩個字,就足以讓沈驟心口一痛。
“圣上命翰林院修補本朝國史,任他為主修,且許他事成之后,應他一個要求。”
沈驟垂了下眸,他記得。
彼時他已及冠,在翰林院歷練兩年,延徳帝有意將他調往中書省侍奉進奏,修補國史這樁差事本不該落在他身上。
那兩年來他與李繁寧隔著深宮后院,雖不曾逾矩半分,但少男少女之間暗流涌動的情愫,明眼人都看得出來。
延徳帝自是知曉,他嘴上不說,心里卻高興,雖說那時李繁寧并不得他寵愛,但無論是哪個公主,他都樂得見謝臨舟成為自己的女婿。
是以所謂的差事,不過是給謝臨舟一個開口求娶的機會,那是延徳帝的恩賞。
得帝王應允,這樁婚事本該板上釘釘。
可惜事情還沒辦成,梓州大敗,李業衡被押送回京。
再之后,謝家也出事了。
“只差那一旨婚約?!崩罘睂幓貞涍^去,平靜地說:“若無變故,我應該已經嫁給他了?!?/p>
沈驟跟在她身后,沉默許久,道:“世事難料,公主……應該向前看?!?/p>
李繁寧沒有說話,走過這條御道,兩人雙雙頓步。
沈泊易得知消息,已經攜車架等在宮門口了,好不容易看到沈驟,他抬腳就要上前,又生生停住。
沈驟以為李繁寧不會再開口了,正要動身離開,就聽她輕聲道:“如果我也向前看,就沒人記得他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