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平康坊的街巷樓閣依次亮起了琉璃燈盞,正中那座最富麗堂皇的樓宇,絲絲琴音從朱漆大門里飄出來,像是勾魂奪魄的蠱,沈驟挑開水晶簾,里面是另一番天地。
這便是“蓬萊仙島”了,傳聞中的平康坊三絕之一。另外兩絕分別是以樂聞名的百靈坊和以色聞名的萬花樓,而蓬萊仙島雖是以酒聞名,但聲色上也毫不遜色。臺上歌舞裊裊,群芳爭艷,就連端茶倒水的小廝都眉清目秀,雌雄莫辨。
但要說此處最妙的還是里頭的布景,窗紙上都糊了黑布,不管外頭是白天黑夜,里面是半點天光也瞧不見,樓上樓下燈火通明,讓人一踏入此處便以為夜幕降臨。那唱臺上更是煙霧繚繞,當真如仙境一般,讓人樂不思蜀。
這樣的人間寶地,也怪不得能叫人一擲千金。
周禮安是這里的常客,這幾日沒少帶著沈驟長見識,但沈驟囊中羞澀,總是一臉窮酸樣,扣扣搜搜拿不出手,今日倒是一反常態,主動邀請周禮安,說是念著他前幾日的慷慨大方,要回請他一頓酒。
這蓬萊仙島最便宜的酒一壺都要五兩,周禮安實在懷疑沈驟的腰包,據他所知沈泊易之前那個官做得清湯寡水,沈家并不富裕,何況沈驟一個庶子,從前在揚州尋歡作樂大多還都是賒賬。
不料沈驟一坐下來,就拍下一錠金子,對那奉茶的娘子道:“來,把你們這兒最貴的酒端上來。”
這金子著實晃人眼,若是換成旁的地兒,這錠金子必能換來小娘子的好臉色,可蓬萊仙島的仆婢早就見慣了大手筆,對著這金子不僅無動于衷,反而輕輕抽了下嘴角。
這里最貴的酒叫天香醉,一小壺就要百金,饒是達官顯貴到此處宴飲,也少有人如此豪奢點過此酒。
就連周禮安也只是之前跟著姜定軒來的時候沾光嘗過那么一小口,那味道簡直讓人欲生欲死。
大抵是前兩日與沈驟多說了幾句,但他只顧著說這酒如何好,沒與沈驟說這酒如何貴。
周禮安眼皮一跳,急忙忙拉過他的衣袖,低聲道:“你瘋啦?你知道最貴的酒有多貴?這兒可不是你們揚州的酒館還帶賒賬的,你當這里的堂官吃素的?”
沈驟卻拍拍周禮安的手背,“放心,說了今日請周兄喝酒,那必然得上最好的酒!”
說罷他從腰間解下一只沉甸甸的錢袋子,“噹”一聲砸在桌上,“再叫你們這兒最好的琴師來奏樂!”
周禮安愣住,這可是滿滿一錢袋金葉子……
那小娘子收了錢袋,放在手里掂了掂,隨即變戲法似的揚起笑來,夾著嗓音說:“兩位爺稍等,奴這就讓人好酒好菜伺候著!”
那殷勤勁兒,比對著周禮安更甚。
周禮安目瞪口呆,見鬼似的看著沈驟,“你哪來的金葉子?”
他想起什么,驚道:“不會是你爹——”
“想什么呢?”沈驟把硌在腰間的扇子抽出來,擱在桌上道:“我爹是個死腦筋,這幾日家里送禮的不少,唯恐御史彈劾,他一樣都沒敢收。”
這周禮安倒是聽說過,于是更好奇,“那你這是……”
沈驟神秘一笑,“周兄這不是明知故問,我們這些人誰沒有點自己的門道,真靠家中給的那三瓜兩棗哪活得起?”
這倒是,周禮安在禮部領的閑差,每月俸祿不夠塞牙縫,周家雖富裕,但世家大族規矩多,銀子也不是說支就能支的,要想手頭寬裕,還得靠他自己在外鉆營。
可即便是周禮安鉆營了這么些年,也沒到隨手能丟出一袋金葉子的地步,這姓沈的前兩日還窮得叮當響,什么門道來錢這般快?
周禮安有意打聽,卻被沈驟糊弄過去,“誒周兄,今日不談別的,我們兄弟倆不醉不休!”
正逢酒菜上齊,沈驟熱絡地給周禮安斟酒。
周禮安被那香醇的美酒堵了嘴,咂咂品了品,眼神頓時亮了。
不過他還沒忘打聽沈驟那袋金葉子,然而正要開口,忽見對面二樓嗚嗚泱泱下來幾個人。那些人個個錦衣華服,滿身金玉堆砌出的銅臭味,尤其是當中那個男子,那一身玄色金絲廣袖長衫,錦緞上用金線密密麻麻繡著繁復的云紋,與旁邊鎏金嵌玉的柱子幾乎融為一體。
他手里還拎著酒壺,看樣子已經喝得半醉,勾著旁邊侍從的肩方才站穩。
周禮安朝抬了抬下巴,神秘兮兮地說:“誒,你知道那是誰嗎?”
沈驟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這人生得太過秾麗,一身富麗堂皇的氣度,讓他看起來和這聲色場合太過相配,又與周遭幾人格格不入。
他若有所思道:“誰啊?”
周禮安壓低了聲音,“顧、宴、朝!”
沈驟露出了然的神色,驚訝道:“就是那個長安城有名的大富商?”
周禮安揚著聲調“嗯”了聲,絲毫不懷疑有人會不知道顧宴朝的名字。
要說如今長安最有錢的人,不是圣上,也不是戶部,而是顧宴朝,據說他顧氏家產能抵半個國庫,如今的商會也是以他為首。雖然商人屬末流,但有錢到這個程度,就算是戶部尚書來了都得給他彎個腰。
“這個蓬萊仙島背后的東家也是他。”周禮安嘖嘖兩聲,“哦對了——”
他左右一看,偷偷摸摸地說:“他還是六公主的姘頭!”
見周禮安的酒鐏空了,沈驟又繼續給他添酒,聞言仔細看了對面一眼,玩笑似的道:“他長得也像那位?”
周禮安卻是仔細看了他一眼。
說實話,沈驟長成這樣,周禮安原本也半信半疑,這幾日帶著他胡吃海喝,也是受人之托,存了試探的心思,但這么多天下來,他除了這張臉,實在與那個人沒有半點相像。
他提起那位時的自如更讓周禮安愈發相信他不是了,周禮安在他面前也愈發松快。
這人一松快,話難免也多了,只聽他道:“他自然是不像,但正是不像才顯得與眾不同。你怕是不知道,當初顧宴朝一個外來客,區區三年,就能在長安這個地方把生意做得這般大,那是因為有執鸞司在背后保駕護航。就像這蓬萊仙島,開在平康坊最繁華的地段,人來人往權貴云集,可從未有人敢在這兒鬧事,你當是為什么?”
沈驟嘴角噙著笑,虛心問:“為什么?”
周禮安嘖一聲,“當然是因為不敢得罪公主唄,不過呢這姓顧的也的確厲害,都說他是六公主的錢袋子,那個執鸞司,最初成立時便獨立于三司之外,深受朝廷排擠,戶部更是死活不肯撥款,全靠圣上的私庫養著,可圣上那私庫養得了一時養不了一世,這些年要不是顧宴朝鼎力相助,執鸞司也不能這般順風順水。”
嘖嘖,這要不是李繁寧的人,周禮安高低也得上去巴結巴結。
說了這么多,周禮安回頭看了眼沈驟,拍拍他的肩說:“唉,雖說你拒絕了圣上的賜婚實在膽大包天,但男人么,有幾個受得了做綠毛龜的?就算你憑著這張臉做了駙馬,可時日長了她總會覺得你不像,到那時候等著你的可就是苦日子了。”
周禮安倒是真心為沈驟考慮,六公主的駙馬要是真那么好當,早就有人擠破頭了。
這兩年惦記執鸞司的不少,可真敢往前湊的實在屈指可數。
沈驟忙與周禮安碰杯,如遇知己般道:“還是周兄懂我,我雖生了這張臉,但到底不是公主的心上人,占著他人的位置如何能過得快活?”
“你也不容易。”周禮安擺擺手道:“不說這些了,喝酒喝酒!”
兩人舉杯共飲,一壇酒很快見了底。
連廊對面,隔著高臺舞曲,顧宴朝與幾個商賈辭別寒暄。
那幾人亦是醉醺醺的:
“有顧老板這句話,今年的酒行生意我們就放心了。”
“這長安商行若沒有顧老板坐鎮,我等可真要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轉了!”
“往后我等都聽顧老板吩咐,顧老板說怎么干,我們就怎么干。”
顧宴朝聽慣了這些吹捧,卻也沒露出高高在上的神態,擺手謙遜道:“顧某能在商行立足全仰仗諸位抬愛,客套話我就不多說了,總之這長安城,有我顧宴朝在商行一日,必不讓諸位吃虧。”
幾人又連連頷首,帶著顧宴朝送的幾壇好酒高高興興地離開了。
人一走,顧宴朝臉上的熱情頓時退了些許,垂下的眸光甚至還有些厭煩。他目光錯過臺上曼妙的舞姿,看向天字坐上的那兩個人。
這時二樓上緩緩走來個人影,一身大紅纏枝罩衫與顧宴朝相得益彰,兩個人站在那兒,一黑一紅,美得金碧輝煌。
鷺仙是蓬萊仙島的管事娘子,她順著顧宴朝的視線,搖著團扇說:“周家的二公子周禮安,熟客了,他旁邊那位據說是新任兵部侍郎家的長子,哦,好像就是六公主看上的那個。”
鷺仙說罷又挑了下眉,“瞧著一般嘛。”
顧宴朝瞇了瞇眼,舞娘蹁躚的裙袖時不時晃過沈驟的臉,他倚在那觥籌交錯的風月里,簡直要把不著調三個字刻進骨頭縫。他和周禮安劃拳搖骰子,攬肩大笑東倒西歪,極致的熱鬧,也極致的虛無。
顧宴朝看了半響,忽然低低笑起來。
他身量修長,笑起來時連帶著侍從都一個踉蹌,侍從趕忙扶住他,道:“主子?您笑什么?”
顧宴朝還是笑,笑得人毛骨悚然。
過了好半響,他語調拉長,笑嘆道:“我笑,這個世界上又多了一具行尸走肉。”
鷺仙讓人把顧宴朝送到了樓上雅間,離開時看了眼沈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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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驟與周禮安喝到了夜半,礙于宵禁,兩人便直接在酒樓廂房睡下了。
周禮安醒來時沈驟在地上睡得四仰八叉,他看一眼旁邊的酒壇,兩人竟喝掉了足足五壇天香醉!
五壇啊,這得多少銀子。
周禮安心驚膽顫地叫來人,一問,這廝竟然已經把錢結了。
見鬼,周禮安心里泛著嘀咕,但耐不住頭疼,叫人套了馬車回家去了。
路上他遇到同去上職的何云升,本想打個招呼,卻見對方臉色陰沉萎靡,活像被人劫了財。
周禮安把聲音咽了回去,沒得再給人當了出氣筒,干脆裝看不見,拉緊了車帷,囑咐車夫快些走。
這酒后勁太大,周禮安回到周府倒頭就睡,奈何還沒睡熟,忽然一棍子打在身上。
他得齜牙咧嘴,掀被道:“我他娘,哪個不要命的敢——祖、祖父?”
周禮安霎時清醒,眼看老爺子第二棍要落下,周禮安光腳就下了榻,就聽老爺子罵道:“混賬東西!醉酒外宿,你連著幾日沒去禮部點卯?周家就這么點臉全讓你丟盡了!”
“我沒亂玩兒!”周禮安摁住老爺子的拐杖,忙說:“這不是您讓我去探探沈驟的底嗎,我把這事記心上呢!”
周老爺子蓄著一把白須,聞言冷靜下來,道:“說罷。”
周禮安扶著腰坐下,抹了把汗,想了片刻說:“我覺得他不是。”
周老爺子追問:“他不是什么?”
周禮安納罕地看了自家祖父一眼,這些年老爺子逐漸從御史臺退下,一年有半載都住在城郊的莊子上,每日不是澆花就是松土,頗有些歸隱山林的意思,近來這是怎么了?
“從前也沒見你們多關心謝臨舟,如今都這般緊張沈驟做什么?不會是真信了什么詐尸還魂的說辭吧?您不是不信這些么?”
老爺子重重敲了敲拐杖,“少說些廢話。”
周禮安嘆氣,剝了個橘子在手里吃,“你們就放寬心吧,他真的不是,真的!”
他舉著兩瓣橘子發誓,“他要是謝臨舟,我把腦袋割下來,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