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驟愣住,千鈞一發之際抱頭趴下,險險躲了過去。
“喂!”待他直起腰,還沒來得及控訴,裴序已經拽著韁繩沖過來了。
那架勢,不像是來搶球的,倒像是來揍人的。
少頃,幾步之遙的距離,他竟真揮桿劈來!那球桿在裴序手里宛若刀劍,揮動時帶著一股凜冽的戾氣,沈驟慌亂閃避,卻還是被擊中了手臂,只聽他捂住胳膊痛叫一聲,夾著馬腹倉皇逃開。
誰料裴序沒有罷手,又氣勢洶洶地追了上去。
場上情形一時混亂,看臺諸位皆是驚了,場上其余人更是愣在原地,就見裴序瘋了似的追著沈驟打,那球桿被他甩出了殘影,沈驟在馬背上吱哇亂叫,只有挨打的份。
李繁寧攥著帕子的手捏緊,唇瓣也跟著抿起,面上不掩擔憂之色,她知道裴序想要試探什么。
下一瞬,眼看沈驟就要掉下馬去,又被裴序一桿子戳了回去。
裴序的力道拿捏得正好,戳得沈驟生疼,卻又不至于讓他摔馬,不知道還以為裴序是拿他尋開心。
沈驟終于忍無可忍,在接下他最后一桿子時嚷道:“喂!你有完沒完?你們長安的貴人,都是這么打馬球的?”
裴序手頭力道加重,壓得沈驟攔在跟前的那根球桿都要變形了,他沉聲道:“出手。”
“出什么手?裴都尉,你要我跟你打啊?你行行好,看我哪里像是能與你交手的?”沈驟手腕隱隱作痛,他吃力道:“你要是真手癢,改日,改日讓家父陪你過過癮如何?”
“出手!”
裴序眸色愈沉,他倏地一轉球桿,壓在沈驟手腕上的力道消失,但緊接著,不及他緩口氣,那球桿便迎面掃了過來!
這一擊他顯然沒有收力,沈驟著急忙慌去拉韁繩,誰料扯錯了方向,那馬兒一個甩頭,不僅沒躲開,反而直直迎了上去。
只聽沈驟悶哼一聲,那一下干脆利落,摔了個四腳朝天。
不知是天命還是人為,一切正如沈瑯計劃的那樣,但在這時,意外發生了。
兩馬相撞,只聞一聲鳴啼,裴序那匹馬似是受了驚嚇,剎步時馬蹄高高抬起,眼看著就要落在沈驟臉上。
看臺一陣驚呼。
裴序胯-下那馬被典廄署養得油光水滑,看這體格,把一個大活人踩死不在話下。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人乍舌,看臺上傳來了齊齊的抽氣聲,年輕姑娘們不敢看,更是閉上了眼睛。
空氣似都凝滯住了。
李繁寧噌地從座上站起來,就連延德帝也抓緊了座椅扶手,神色峻肅。
但下一刻,裴序猛地拽住韁繩,硬生生將那失控的馬調轉了個方向。
馬蹄在沈驟頭頂上方落下,沈驟死里逃生,撿回了一條命。
李繁寧肩頸一松,懸起的心落了下去。
皇后生辰險些鬧出人命,周遭聲音雜亂,唏噓不已。那邊蕭貴妃也捂著心口怪責道:“這裴都尉……”
旁邊的延徳帝卻沒有出聲,他面上看不出情緒,視線久久落在馬球場上,半響道:“擺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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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開曲荷園,皇宮的蹕道嚴肅又安靜。移駕的路上,延德帝一言不發,把這種無聲襯得更加沉重。
平日陳錺還能扯幾句閑話,但眼下他亦是沉默,主仆二人回到紫宸殿,面上皆是凝重之色。
宮殿里老太監擦拭著花瓶,見主子回了,便命人將備好的湯茶奉上。
往常都是陳錺侍奉用茶的,但今日他顧不上殷勤,憋了一路,延德帝剛一落座,他就顫聲道:“圣上,這個人,他實在、實在是……”
太像,太像了。
延徳帝眉頭微沉,道:“去查。”
“誒、奴才這就去!”似乎就在等這一句,陳錺得了吩咐,迫不及待退了下去。
宮殿里又靜了。
老太監把揭開茶蓋,飄出一陣凝神靜氣的清香。
延德帝沒動,盯著那上頭漂浮的茶葉看了許久,才說:“當年,那孩子的馬術,是朕親自教的。”
老太監叫呂成順,打小就侍奉延德帝,要說這宮里,沒有人比他更了解皇帝。
若不是前兩年不慎從臺階跌下摔壞了腳,輪不到陳錺到御前伴駕。
聽皇帝這回憶舊人的口吻,便知他心里不好受,呂成順道:“老奴記得,謝大公子學得快,圣上每回教他騎馬,都高興。”
“他打小就聰明,學什么像什么,誰做他的老師都高興。”
延德帝說罷,捏了捏鼻梁長嘆一口氣:“剛才裴序下手不輕,叫個太醫——”
他停頓須臾,語氣里少了念舊的溫情,“給沈氏子瞧瞧。”
另一邊,沈驟已經扶著腚從太醫院出來了。
與此同時,有個圓潤的男子被架著抬了進去。他腦袋上纏了一圈布袋,依稀可見血跡。
兩撥人擦身而過,沈驟回頭瞥了眼,沈瑯攙著他,低聲說:“我見過這人,他方才姍姍來遲,剛在看臺上坐下沒多久,你一出場他就暈過去了,也是個怪人。”
沈驟拖著語調道:“興許我身上真有什么邪靈附體吧。”
這人還有玩笑的心思,沈瑯恨恨道:“要不是裴都尉力氣大,你就死馬球場上了。”
沈驟卻懨懨地說:“要不是他我至于上場挨打嗎?”
沈瑯篤定道:“定是你先得罪人家了!別想否認,你得罪的人還少嗎,以前讓人打上門來,你卻連人家名字都不記得的事也不是沒有過。”
“那回我是路見不平,那人青天白日調戲女子,我不得出手教訓教訓?”
“然后你教訓完了就與那女子去天香閣喝酒了?”沈瑯譏諷他,“喝花酒就喝花酒,搶女人就搶女人,別把自己說得那么高雅脫俗。”
沈驟嘖了聲道:“那是人家感激我才請我喝酒,你這人怎么這么狹隘?”
“我狹隘?”沈瑯幾乎要跳起來,但又不好把沈驟一個傷患推開,只好強忍怒氣道:“要不是你惹是生非,我至于每回出門都擔驚受怕?”
“那是你膽子小。”
“那個……”見這兄弟倆你一句我一句吵得不可開交,宋不群在一旁等了又等,見縫插針道:“其實,我知道沈兄如何得罪裴都尉的。”
沈瑯回懟沈驟的話都在嘴邊了,聞言一噎,“什么?”
宋不群說:“方才在看臺上我打聽出些眉目,誒,你們知道六公主為何對沈兄青睞有加嗎?”
沈瑯急切道:“別賣關子了。”
“因為——”這還在宮里,宋不群四下一看,神秘兮兮地說:“六公主曾經有個快要談婚論嫁的舊情人,叫做什么……謝臨舟,對,是這個名兒,可惜后來好像是犯什么事死了,據說沈兄與那位長得很是相像!”
“啊?”沈瑯顯然沒料到,“就因為這個?”
能有多像?
沈瑯側目看沈驟一眼,心道竟然還真是因為這張臉。
宋不群道:“因為這個就已經很了不得了,你們不知道,六公主對那位舊情人可謂情根深種,公主府里養了一大堆吃白食的幕僚,都是因為那張臉,甚至還有因此走上仕途的呢,畢竟‘盛安公主’四個字擺在這兒,說她是一座青云梯也不過分。”
宋不群說罷揶揄一笑,道:“看來沈兄福氣不淺吶。”
沈驟一臉倒霉樣,指了指自己的腰,說:“什么福氣,你要是說這種福氣,那我可消受不了。”
沈瑯也問:“對啊,那這和裴都尉有什么關系?你還沒說他怎么得罪的裴序呢。”
“因為裴都尉心儀公主唄。”宋不群如是說。
沈瑯又驚,“哈?”
沈驟也覺得好笑:“你哪里聽來的小道消息?”
“可不是沒根據的消息,你以為他就只針對你?”宋不群搖頭說:“公主府上那幾個幕僚和你一樣,也沒少遭罪。聽說之前公主與一幕僚游街,裴都尉正巧撞見,趁那幕僚落單,一腳把人踹下了水。后來公主趕到,兩人還大吵了一架呢。諸如此類的事不止一樁,所以他們說后來公主府上那些人,瞧見裴都尉就繞道走,都不敢搭腔。”
宋不群拍了拍沈驟的肩,道:“你也算倒霉了,誰讓公主看上你了呢,還要你做駙馬,難怪裴都尉看不慣你。”
沈瑯聞言感慨道:“那他方才對你還算手下留情了,沒真把你踩死在馬蹄下。”
沈驟扯了扯唇,道:“哦,那我還得謝謝他。”
話音甫落,宮道對面陡然出現一個人影。
那不是裴序是誰?!
三人皆是一怔,忙讓到一旁。
沈瑯輕輕咳嗽一聲,低聲說:“老天都給你機會,你去謝吧。”
沈驟懶得理他。
那邊裴序抬腳邁過門檻時亦頓了頓,他盯著沈驟的眼神還是那樣冷冰冰,但終歸是沒有再找他的麻煩,徑直越過了他們。
沈瑯猛松了口氣,“嚇死我,剛才看他那樣,我以為他還要揍你。”
沈驟回頭看了看那人背影,眸中有瞬間起了波瀾,但很快,他又轉過身齜牙咧嘴地說:“快走吧,疼死我了。”
宮宴并未結束,宋不群將兄弟倆送到宮門口便又回去了。
承天門外車馬駢闐,沈家的馬車也等在外頭。此前沈驟怕馬車太多不好找,還讓小廝在車上懸了個紅燈籠,乍一看又丑又打眼。
沈瑯本是嫌棄得很,這下卻覺得還挺有用。
原本以為宮里繁華有趣,沒想到竟是這般危險,沈瑯猶如看到救命稻草一般,拉著沈驟就往馬車那邊去。
卻在這時,后頭傳來一道侍女的聲音:
“兩位公子留步,盛安公主請二位到府上,敘敘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