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樓恢宏高聳,每層出檐都以金飾裝點,頗顯奢華威嚴。此處乃曲江池的最高處,可將園林全貌盡收眼底。
周禮安半個身子都探出窗外,保持著這個姿勢許久,圓潤的身軀顯得萬分費勁,爬起來時還在喘氣。他坐回座上,猛地灌下一口茶。
在座上另三人都瞧著他,對面著何云升先沉不住氣,摁住他將要伸手去夠的茶壺,急聲道:“你到底看清楚沒有,究竟是不是?”
“啊?”周禮安懵了懵,反應過來說:“這么高這么遠,能看清什么?”
何云升額角跳了跳,“那你費半天勁兒,看得跟真的似的?!”
另兩人雖不說話,但臉色也跟著掉下來。
“我只是看看人到了沒有。”周禮安悻悻道:“再說,千秋宴那日我又不是沒見過,看得真真的,就是一模一樣,我額頭磕的口子還在呢,愛信不信!”
因皇后有意替四公主擇婿,千秋宴那日在座的都花樣百出地尋了借口躲開,就連作為四公主表兄的姜定軒都沒露面,唯有周禮安去了。
雖說周家在長安世家中也是名列前茅,極有可能被皇后挑中,但周禮安在族中只是個無名小卒,領著禮部的閑差不說,還貪玩好酒,以他在長安的名聲,四公主那等眼睛長在頭頂上的傲慢性子,斷然看不上他。
所以,周禮安毫無負擔地去赴宴了。
本以為只是一次尋常的蹭吃蹭喝,誰能想到會碰到詐尸還魂的戲碼,嚇得他人還沒坐穩就暈了過去。
腦袋正好磕在酒杯上,那白瓷杯又小又薄,一下就被磕裂開,碎片扎了周禮安一腦門,半個月過去還沒好。
就沖著這額頭上的傷,他也絕不可能看錯。
周禮安哼聲道:“就算我看錯了,難道六公主也看錯了?她日日給驛站送藥,全長安都知道了。”
何云升道:“只要長得有三分像,她都恨不得將其收入府中,這能說明什么,頂多這人更像一些罷了。”
“那裴序也瞎了眼?他素來冷淡,何時見他當眾失態?”周禮安道:“我聽說這事之后,他在御前還遭了訓斥。”
何云升張了張嘴,還想辯駁,卻也真無話可說。靜了片刻,他道:“……當日謝家案是我父親著辦,他親自驗過那人的尸身,不會有假。”
周禮安思忖道:“萬一真是詐尸還魂呢?”
“不可能……”何云升緊緊摁著茶壺,嘴上說著不可能,臉色卻白了。
氣氛一時沉郁。
何云升的父親乃大理寺卿,當年那案子的經過他再清楚不過,借著家里的便利,趁人之危落井下石的事他也沒少干。要是那人真是被刑罰處死也就罷了,偏偏他是意外死在刑訊中,此事至今眾說紛紜……
不管現在出現的那位是人是鬼,都夠何云升惶惶數日了。
眼看他露怯,旁邊的姜定軒重重撂下杯盞,厲聲道:“慌什么!當初經手此案的官吏皆是秉公辦案,辦案講究的是證據,即便真有內情,冤有頭債有主,找也找不到你身上。”
周禮安小小聲道:“那找誰,難不成是……三皇子?”
畢竟當初是三皇子供出了謝臨舟,那一紙畫押的供狀,是定死謝臨舟的直接證據。
不過自那以后三皇子就被關押在王宅,至今未能見天日。
“誰說只有三皇子?”姜定軒扯出一抹狠笑,怪聲怪氣道:“有些人慣愛裝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當年上書陳奏,要定罪賜死他的不在少數,若我沒有記錯,那帶頭搜查謝府的,另有其人吧。”
話音甫落,何云升和周禮安的視線齊齊轉向另一人。
那人劍眉星目,生得威俊,著一身淺紅繡袍,袍面上繡的是白鷴,腰間佩著銀魚袋,那一身官服打扮,顯然是剛從宮里交了差趕來的。
他便是蕭平曄,在蕭家年輕一輩中頗受器重,如今在兵部當著庫部司郎中的差事,人也沉穩,瞧著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自坐下后不曾開口,這會兒正不慌不忙給自己斟茶,聞言手上的動作頓了頓,卻還是繼續斟茶道:“當年謝家案牽扯梓州兵敗案,家父身居兵部,自然要給朝廷一個交代,協理大理寺辦案有何不妥?”
“自然無甚不妥。”姜定軒諷笑:“只是大理寺先前幾次都沒查出的罪證,蕭尚書一來就查到了,委實厲害。”
“那些證物經由三司會審遞呈御案,倘若案子真有問題,難道圣上看不出來,你是覺得,你比圣上更火眼金睛?”蕭平曄擱下茶壺,“此案早已了結,有罪者也早已伏誅,心虛理虧才自亂陣腳。”
姜定軒輕嗤,“說得輕巧,你這樣冷靜,今日來這里做什么?這詩會月月開,也沒見你來得勤。”
“兵部侍郎人選尚未定奪,圣上對那個沈泊易青睞有加,說不準將來,我也要在沈大人手下做事,提前會會他的兒子有何不可?”
沒等姜定軒再次輕嗤,他緊跟著道:“再說——”
“當年挑斷他手筋的,又不是我,我慌什么?”
“你——”
姜定軒臉色變了,狠狠瞪向蕭平曄。
周禮安一雙眼睛瞟來瞟去,噤若寒蟬。
據說三年前驗尸官查驗謝臨舟的尸身時,他右手的筋脈已經幾乎全斷,有傳言說是太子差人干的,而辦事的人就是姜定軒。
竟是真的。
難怪。
當年公主和親生變返回長安不久,圣上下旨清算冀州御敵不力之事。說來也巧,冀州乃姜氏地界,外蕃偏生在這里起了兵,而姜氏乃世家之首,一時間無人敢冒頭,公主毛遂自薦,在圣上的支持下把姜家查了個底朝天。
大名鼎鼎的執鸞司也就是在那個時候建成。
姜家那幾年的經營因此毀了大半,還折了不少人在里頭。姜定軒當時剛進左右衛,心中憤懣不平,某天在宮外與公主發生爭執,竟被執鸞司以阻撓辦案的明目給押進了大牢。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姜老太爺就這一個嫡孫,到御前跪了又跪,圣上發了話,公主才把姜定軒送還姜府。
據說姜定軒被送回去時只剩下半口氣,若非宮里的人來得及時,只怕要死在刑獄里。
大抵是心里落下了陰影,別看他嘴上不說,實則平日見了公主,氣焰都要矮三分。
嘖嘖,現在看來,一切都是事出有因,眼下那人又死而復生,姜定軒心里指不定多不安。
怪不得他今日如此急躁。
周禮安心道還好,當年他也不喜歡謝臨舟,只因這人風頭太盛,看得扎眼,但他倒是沒本事對謝臨舟做什么,只是同窗幾年,言語上常常刺上兩句罷了。
就算是厲鬼現身,也不該纏上自己。
這樣想來,周禮安反而是這些人里最寬心的一個。
喝水喝飽了,周禮安輕輕打了個嗝,正這時簾子被挑開,隨從道:“主子,沈家二位公子到了。”
姜定軒斥旁人慌亂,自己卻一刻也等不了,他撐桌起身,即刻就下了樓。蕭平曄也換了常服隨之而去,到了曲江亭,里頭已是人滿為患,乍看之下竟比千秋宴還熱鬧。
姜家的帖子并未邀這么多人,但沖著沈驟近日的風頭,不請自來看熱鬧的實在太多。
眼下竟以沈驟為中心,熙熙攘攘圍了一個圈。
沈瑯壓根擠不進去,只見沈驟笑容滿面,一口一個:“抬舉抬舉、過獎過獎——”
倒是應付得游刃有余。
如此情景,仿佛昨日重現。
從前謝臨舟也是這樣,所到之處無不萬眾矚目,他就猶如那天邊高高懸起的明月,任周遭群星璀璨,所有人的目光卻都好像只能看到他一個。
太像了……姜定軒指節攥得發白,當即就要上前,卻被蕭平曄抬手攔下了。蕭平曄微微搖了下頭,姜定軒難得不與他抬杠,生生將一口氣咽了下去。
眾人見姜蕭二人都來了,這才陸續散開,迎上來見禮。
沈瑯也趁機擠上前攀談。
久居揚州的小公子毫無城府,心思都寫在臉上,他自報家門,話里話外都有夤緣之意。沒想蕭平曄竟是個和善的人,言語間雖不親近,但態度卻比旁邊那個姜定軒好上不是一星半點。且看姜定軒,明明是詩會的主人家,卻滿臉不耐,毫無待客之道。
沈瑯識趣地不往姜定軒跟前鉆,只一味與蕭平曄說話,這時聽蕭平曄道:“聽說令兄前幾日大病了一場,不知眼下可好?”
他話里是沖沈瑯問的,看向的卻是幾步外與人交談的沈驟。
那邊沈驟忙遠遠拱手,“有勞蕭公子關心,沈某身子已無大礙。”
沈瑯驚奇道:“蕭兄也認識我兄長?”
蕭平曄便笑說:“如今這長安城的風云人物,非你兄長莫屬,這里有誰不認識他?”
沈驟擺手,“不敢不敢,傳言不可信,讓諸位見笑了。”
旁邊那著裝富麗的男子道:“沈大公子實在謙遜了,我們可都等著喝公主府的喜酒呢,還望來日沈大公子做了駙馬爺,也不要忘了與我們走動才是。”
這些人話里不掩趨承,顯然都聽聞了近日的風聲,拿沈驟當駙馬爺恭維了。沈驟笑得尷尬,連連解釋,卻只引來一陣又一陣的調侃和哄笑。
蕭平曄不動聲色地打量他,但單這樣看著,覺察不出任何端倪。須臾,只聞談笑聲稍斂,有人揚聲道:“姜五娘來了,可許久不見姜家娘子出席詩會了。”
眾人注意力果然被分散,就見不遠處廊橋下緩緩走來一道身影。那身姿裊裊,步履間自有一股優雅脫俗的氣質,走近了,還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墨香味。
尋常女子身上都是脂粉味,這一縷墨香就將這位掃眉才子的與眾不同顯現出來了。
只見她欠了欠身,溫聲道:“這幾個月身子不爽,雖說缺席了詩會,但諸位的詩詞,宛央可是有日日觀瞻的。”
然一抬頭,看到方才人群中簇擁的那個人,姜宛央微微愕然。
“還說呢,你不在,這詩會好沒意思!”涼亭下走來一個執碧綠團扇的娘子,這人瞧著便是詩社的常客,上來就挽住姜宛央的手,“這長安就屬你最會擬題,瞧前幾次詩會的題目,實在無趣。”
上回擬題的男子故意作出受傷狀,唉聲嘆氣道:“程娘子這是嫌我等出題庸俗,好好好,今日這題還是讓姜娘子來擬。”
話音甫落,眾人大笑。
姜宛央回過神,勉強從那人身上移開目光,淺淺一笑,“阿繡說無趣,可我看上回斗詩,獨你最別出心裁,如此無趣都叫你做出了趣味,我看今日詩會,不如叫你擬題最好。”
“好啊,你來都來了,還要躲懶!”姓程的小娘子假意用扇子敲她,眾人又笑作了一團。
可姜宛央笑得心不在焉,她頻頻朝那邊的沈驟看去,不料沈驟竟也在看她,看得大大方方毫不遮掩,只是那打量的眼神讓人無端不喜,姜宛央不由蹙了蹙眉。
姜定軒早就等煩了,催促道:“人都到了,就入席吧。”
便有侍婢捧著梨木托盤魚貫而入,不一會兒的工夫,每張條案就都備好了筆墨紙硯,另添了茶酒點心,賓客陸續落座。
周禮安知曉今日詩會非同一般,特意尋了個居中又不打眼的位置好看熱鬧,誰料一轉頭沈驟就坐在他鄰座。乍然對上視線,周禮安嚇了一跳,對方卻揚唇朝他點頭示好,周禮安也下意識扯出一抹笑,看起來卻僵硬極了。
沈驟似乎毫不在意,他注意力全在對面女賓席上的姜宛央身上。就見他一會兒瞟一眼姜宛央,一會兒與沈瑯交頭接耳,“哪有傳得那么玄乎,模樣的確清秀,但我看不比凌波坊的柔疏娘子好看,同樣是書香盈袖,但要說姿容,柔疏娘子更勝一籌。”
凌波坊是揚州一家遠近聞名的舞坊,柔疏更是揚州風頭最盛的舞姬。沈瑯驚訝道:“這怎么能一樣?區區戲子怎好說書香盈袖,你簡直庸俗!不對,低俗!”
兩人說話間有侍婢在旁侍茶,“噹”地一聲,侍婢手上一個不穩,茶壺傾斜,茶水灑在了沈驟的衣袖上。
小丫頭垂首求饒,沈驟倒是無妨,順勢拉起半截衣袖,擦去了手背上的水漬。
那露出的手腕干干凈凈,沒有一點受過傷的痕跡,侍婢微怔,退下時朝上面的人搖了搖頭。
沈驟佯裝不知,仿佛只是一段無關緊要的小插曲,他撫了撫自己寬大累贅的衣袖繼續道:“怎么就低俗了,柔疏的詞曲在長安也是遠近聞名的,多的是貴人一擲千金求她作詞譜曲。”
“你以為那些人買的是她的詞?那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否則怎么不見他們去捧書院里那些臭夫子?”
“夫子有夫子的章法,舞姬有舞姬的風情,文墨上的事還要看人下菜,未免也太膚淺了。”
沈瑯嗤他,“說得你很懂文墨似的,不就是舍不得你的柔疏么,在揚州時你就日日往舞坊跑,也不知道砸了多少冤枉錢,打腫臉充胖子,真拿自己當富家公子呢?”
沈驟又要說話,就聽旁邊的人猶疑道:“你們說的……可是揚州凌波坊的柔疏娘子?”
兄弟倆停了爭辯,沈驟側首道:“怎么,兄臺也知道柔疏?”
“那當然!”周禮安一下轉過身來,看著有點激動,只是對著沈驟這張臉到底別扭,他頓了頓,還是繼續道:“聽說凌波坊的娘子腳上皆有功法,舞姿妙不可言,那柔疏娘子更是一舞千金,叫人如癡如醉,只可惜我不曾去過揚州,沒見識過,原想重金請柔疏娘子賞玩長安,可柔疏娘子性情孤高,不是愛財之人,非有緣不肯相見。”
沈驟便笑:“這又何難的,我是凌波坊的常客了,與柔疏娘子也有幾分交情,兄臺若真誠心,我大可替你二人牽個線。”
“當真?”要是能請來柔疏,席面必定風光,周禮安又驚又喜,“這、這多不好意思……”
沈驟忙說:“小事一樁,何足掛心。周兄大名赫赫,小弟初到長安便有所耳聞,早想拜會,可惜一病數日,耽擱了,今日這不是巧了,我有心與周兄結交,還望周兄就莫要推辭了。”
周禮安一頓,“你認得我?”
沈驟歪過身替他添茶,“都說周兄愛酒,品酒上更是道行不淺,更有傳言說周兄是酒仙轉世,沈某在長安這些時日時常出入酒肆,自是聽過周兄大名。”
原來是這樣,周禮安心花怒放,頓時拿起了腔調揮手道:“什么酒仙,都是瞎傳的,改日若是得空,我請你去‘蓬萊仙島’喝酒!”
“好啊,早就聽說全長安最好的酒都在‘蓬萊仙島’,只可惜那是個一擲千金的寶地,我囊中羞澀……”沈驟靦腆一笑,舉起茶盞道:“既然如此,就先謝過周兄了!”
“好說好說!”
周禮安忙與他碰杯,彼此又聊了兩句,方知沈驟在酒上竟也小有見解,一時投機,不免愈發傾身過去。兩人湊著頭不知說了什么,眉飛色舞的,竟有點相見恨晚的意思,把沈瑯都給看呆了。
對面女賓席上,姜宛央眉心始終未松開,思忖過后寫下題目,交給程娘子。
程娘子看了看,笑道:“‘昨夜圓非今夜圓,卻疑圓處減嬋娟’①,青天白日,阿央竟出了首詠月詩。”
姜宛央溫聲道:“風花雪月乃是尋常題,未免簡單無趣,便限五言律詩,押庚韻,再結合‘孤舟’之意象,取不露題字而傳神者為佳。今日勝者,我贈墨寶一副,聊表心意。”
程娘子笑道:“那就限一炷香時間,大家快——”
“慢。”蕭平曄陡然出聲,“今日熱鬧,在下也加個彩頭。”
蕭平曄平日極少出現在詩會,他這一開口,免不得引人注目。
只見侍從捧上一桿長槍,那槍刃鋒利,槍桿更奇特,是用竹片裹木芯,并以絲漆纏繞,剛中帶柔,一看就是上好的料子。蕭平曄道:“蕭某不才,平日在庫部只與刀槍劍戟打交道,這桿長槍乃蕭某不日前所得,見其工藝不凡,不是俗物,不知今日誰與它有緣,還望笑納。”
眾人自是歡喜,小娘子們雖對這等打殺之物不感興趣,但也謝他添禮。
而蕭平曄只看沈驟。
當年謝家滿門被屠,此事震驚朝野無人不知,但案發現場的細節卻被封得死死的,鮮少有人知道。
可謝臨舟一定能認出這桿長槍,當日太傅的親兒子謝川,就是被這桿槍釘死在謝府的大門上。
死狀之慘烈,蕭平曄只是看過卷宗便久不能忘,何況是親身經歷的謝臨舟。
可無論蕭平曄怎么看,都沒從沈驟臉上看到一絲異樣。
他甚至還在與周禮安說笑,連眼尾的弧度都不曾變一下。
蕭平曄搭在膝頭的手不自覺捻了捻,眼神示意侍從退下。
眾人已然安靜冥想,風吹紙頁颯颯響。
那邊沈驟也提了筆,卻是一副好生為難的樣子,周禮安勸他不必較真,這詩會又不是真來篩選文豪的,便想拉他去湖邊飲酒,可沈驟到底是個外來客,不敢太過無禮,周禮安勸說無果,只好自己走了。
須臾,旁邊的沈瑯丟了一張紙過來。
上面是一首已經寫好的詩,韻律雖對,但平平無奇,不算好詩。沈瑯朝他擠眉弄眼,“快抄下來,別丟了沈家的臉。”
沈驟笑了,“哦。”
一炷香剛過,便有侍女上前依次收走詩箋。
如從前一般,姜宛央與幾位詩友主持評詩,其余人各自散開,或憑欄垂釣,或撫琴助興,沈驟也拉著沈瑯離開了,很快曲江亭就只剩稀稀拉拉的幾個人。
眾人圍著姜宛央的條案看詩,只見姜宛央從眾多詩箋中挑出一份。
姜家高門顯貴,詩會所提供的紙墨筆硯皆是上品,尤其是那紙,灑了金箔和銀箔,色彩絢麗如云,乃是十分名貴的金銀花紙。
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有這種紙作襯托,就算是書法平平之人,也能掩住三分丑。
但即便如此,沈驟的字依然算不上好看。
甚至從字跡上看,能寫到工整都已經是他費了心思的,且看那一筆一劃,每一筆都鄭重其事,卻平白給人一種白費工夫的喜感,剛一拿出來,就惹得幾個小娘子掩唇笑。
只是笑過之后,又露出疑色。
的確是五言詩,但庚韻全不對,前兩句倒還勉強扣了“月”字,卻也未結合“孤舟”之景,尤其最后兩句,云里霧里,所說非題。
程娘子磕磕絆絆讀道:“纖腰束黃紗,步影隨風動,仙家傾城韻,宛娘、勝柔疏……”
“這作的是什么詩?宛娘是誰?”
“還能是誰,纖腰束黃紗,今日獨姜娘子是一襲黃衣,看來又是一個被阿央迷倒之人呢。”
眾人說笑間打量了姜宛央,姜宛央不露羞色,顯然是已經見慣了這種事。
只聽又有人問:“不過這柔疏是何物?”
閨閣女娘自然是不知秦樓楚館那些事,你看我我看你,就連姜宛央也搖了搖頭,當中倒是有個公子訕訕舉起手,道:“柔疏……好像是揚州一位舞姬之名,據說此女舞姿精妙,有傾城絕色……”
“豈有此理!竟拿那種人作詩,還將她與阿央比,簡直……”
娘子們紛紛掩鼻退開,像是挨到了什么臟東西。
姜宛央臉色也不好看,她抿唇靜了片刻,撂下那詩箋便起了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身后眾人喊了幾聲,見她氣惱,也不敢追上前。
蕭平曄見狀遠遠走來,詢問何事之后,將那詩查看一番,眉頭亦是一蹙。
他闊步上前,叫住了姜宛央,“五娘。”
姜宛央頓步,回頭道:“我知道你們想問什么,我只一個回答,絕不是他。一個人再怎么掩飾,言行可以偽裝,但骨子里的東西是裝不出來的,你可還記得,謝臨舟的表字是如何來的?”
蕭平曄當然記得。
尋常人及冠之年才取表字,但謝臨舟十八歲便有了自己的字。那年正逢他奪榜,圣上在曲江池賜下進士宴,同樣在這個地方,以“月”命題斗詩,他那一首詠月詩頌了十里八方,盛世長安,圣上高興,賜‘儀景’二字為他的表字。
儀景,乃皎皎明月之意。
姜宛央最初創辦圓月社,這“圓月”二字,正是出自他名。
這個長安城中愛慕謝臨舟的女子不計其數,可若說了解,姜宛央自認遠勝李繁寧。
當年姜宛央對謝臨舟的喜歡幾乎到了癡狂的地步,她讀謝臨舟讀過的書,研究謝臨舟擅長的劍法和馬術,謝臨舟寫的文章她能逐字背誦,甚至連他的字,她也能仿到八分像。
她觀察謝臨舟的一切,連他自己都未能察覺的小習性,姜宛央都一清二楚。
這也是蕭平曄今日要姜宛央到場的緣故。
可想到沈驟打量她的那個眼神,猶如市井小民,令人作嘔,姜宛央渾身都不舒服,神情愈發冷淡,“容貌易仿,風骨難描,我不是六公主,沒有收集贗品的習慣,以后這種事,別再叫我來。”
圓月社早已失了最初的意義,淪為姜家結交權貴的工具,姜宛央本不愿再來。
她一拂袖,徹底離開了。
蕭平曄原地站了片刻,眉目逐漸凝重。
正這時,姜定軒從角落走來,譏笑道:“這就是你的法子?我看也沒什么成效。”
蕭平曄抬目,“你想怎樣?”
“言行舉止可以遮掩,身上的痕跡也可以祛除,若單用眼睛就能分辨真假,那天下刑罰皆可廢了。”姜定軒扯了下唇角,森森道:“裝么,我倒要看看,死到臨頭還能不能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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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禮安拉著沈家兄弟在江邊品酒,那酒是他令小廝從馬車上搬的上品,入口醇香,但后勁極大,沈瑯酒量不好,多飲幾口后便東倒西歪,醉醺醺的,吐了沈驟一身。
沈驟雖未醉倒,但也雙目迷離,踉踉蹌蹌地被小廝帶下去更衣了。
周禮安撐著條案,不知沈驟已然離場,迷迷糊糊拉過沈瑯說:“太像了,真的太像了……但是我覺得你、嗝,比那個誰好多了,那個誰,成天一副清高傲世的樣子,表字儀景,還真把自己當月亮了,你可別學他!”
“不學不學。”沈瑯抱著周禮安的胳膊,胡亂回應:“誰要當月亮,我……不當月亮……”
“那你便是我的好兄弟,來!再喝!”
“喝!”
兩人舉杯,一陣牛頭不對馬嘴地豪飲,沈瑯中間又吐了幾回,待酒壇子空了方各自告辭。
沈家的馬車就停在曲江池正門外,小廝扶著沈瑯上馬車,沈瑯抬腳時忽然想起自己還有個兄長,大著舌頭說:“等、等等,沈驟呢?他怎么還不出來,快催……”
小廝哄著他說:“沈大公子方才喝得多,已經先回去了,說是二公子稍后自己走便是。”
“哦……”沈瑯這才安分上了車。
而曲江池另一道門外,幾個侍從鬼鬼祟祟地將一袋麻袋抗上了姜家的馬車。麻袋里還露出了一雙鞋,里面儼然是個活人,只是那人像是完全暈過去了,軟塌塌地被丟進了車廂里。
不一會兒,馬車便揚塵而去。
對面的閣樓二樓站著兩個人影,將一切都盡收眼底。
侍衛道:“世子,這沈大公子落在姜定軒手里,恐怕……”
裴序耷了下眼皮,半響道:“去給公主府遞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