視線里,一雙云紋軟靴抵在她一尺之外,再往前一步,便與她腳尖相抵,姜寧穗呼吸一滯,未等她反應過來,只聽裴鐸喚她。
“嫂子。”
姜寧穗下意識抬頭,有些懵怔:“嗯?”
她不太懂。
裴公子為何突然靠近她,離她不足三尺距離。
青年身量峻拔高挺,站在她面前,猶如一座巍然不動的小山,小巷窄小,兩頭灌風,簌簌冷風吹的青年袍角微微鼓動。
寶藍云紋衣角擦過姜寧穗手背,帶起一陣癢意。
她聽裴鐸問:“嫂子可有需要我幫忙的事?”
姜寧穗不意裴鐸有此一問。
她輕輕搖頭:“沒有。”
青年幽深的瞳仁凝視姜寧穗漾著迷惑的杏眸。
須臾,他后退一步,與姜寧穗保持兩人身份該有的距離:“既如此,便回罷。”
姜寧穗還是不明白裴鐸的意思。
她覺得讀書人說話怎么都彎彎繞繞的。
回到小院,裴鐸將魚繩和網兜遞給姜寧穗:“勞煩嫂子再給我屋里添些煤炭,燒的越熱乎越好。”
姜寧穗伸手接過,抬頭問:“裴公子不進去嗎?”
裴鐸收回手:“我該回學堂了。”
姜寧穗更不明白了。
既然裴鐸要回學堂,為何非要多此一舉同他走這一趟?
裴鐸走后,姜寧穗先拎著魚蝦進灶房,將魚蝦放進水里,出去看了下穆嫂子院子,院門掛著鎖,人還沒回來,逐又去了裴鐸屋子。
在外面吹了半個多時辰的冷風,從頭到腳都凍麻了,乍一進充斥著暖意的屋子,姜寧穗舒服的喟嘆一聲。
她在炭盆前烤了會火,直到熱意徹底驅散身上的寒氣,才給炭火里添上新的煤炭。
“小娘子,小娘子,你在家嗎?小娘子?”
隔著一道墻,墻外傳來穆花急切的聲音。
姜寧穗掀簾出去,打開院門,看見牽著孩子的穆嫂子。
穆花見姜寧穗全須全尾的回來,可算松了口氣:“嚇死我了,我在渡口找了你半天沒見著人,生怕你有個好歹,幸好沒事,不然我罪過可大了。”
姜寧穗笑道:“我也找了嫂子好一會沒找著人,剛回來瞧了眼門上掛著鎖,想著你回來應該會來我院里,穆嫂子沒事就好。”
穆花:“我在這生活了十幾年了,能有什么事。”
她又問:“你買上魚蝦了嗎?沒買上我給你分點。”
姜寧穗把人請進來進灶房坐著:“買上了。”
穆花看了眼盆里的魚蝦,不算多,但也夠吃兩三頓解解饞。
穆嫂子坐了一會就走了,姜寧穗開始收拾魚蝦。
她燒了些熱水,用熱水清洗,不至于凍手,待天色將黑時,才給她和郎君屋里燒上炭盆,又給裴鐸屋里的炭盆放了幾塊炭。
兩間屋子,一墻之隔,卻是儼然不同的溫度。
今晚照舊是裴鐸先回來。
姜寧穗提著煤油燈等在院外,看著巷子深處踱步而來裴鐸,不見郎君,便知郎君又要晚兩刻鐘回來。
青年走至院前,凝著姜寧穗微紅的鼻尖和發紅的指尖。
自她來后,他夜夜回來都能瞧見她提著煤油燈站在院外,翹首以盼,等待她郎君回來。
可惜,她郎君瞧不見。
都讓他瞧去了。
姜寧穗側身讓裴鐸進門:“裴公子,你進屋試試熱度如何,我今日添了四次煤炭,屋里應該很暖和。”
裴鐸頷首:“有勞嫂子了。”
姜寧穗擺首:“不麻煩。”
裴鐸掀簾進屋,一股熱意直撲面門,他看了眼炭盆里的火,燒的正旺。
這溫度于旁人來說,甚是暖和,于裴鐸來說,無異于夏日高陽,悶熱炙烤。
不到半炷香的功夫,青年額頭便浸了一層薄薄的汗。
趙知學頂著寒風進門,先去屋里烤了一會火才進灶房,見今晚飯桌上晚食豐盛,有魚有蝦,加起來三菜一湯,色香味俱全。
趙知學給姜寧穗夾了塊魚肉,笑問:“娘子今天去鋪子買魚了?”
姜寧穗心里一暖,吃著郎君給她夾的魚肉,笑道:“沒去鋪子,我和穆嫂子去渡口買的魚蝦,那邊便宜。”
趙知學:“渡口又遠又冷,你下次別去了,鋪子里魚蝦雖貴點,但不用跑那么遠路,錢沒了沒事,找娘再要就好了。”
姜寧穗抿了下唇:“好。”
郎君這么說,可她卻不敢真這么做。
婆婆每個月定量給口糧費,她得計算著花,若是額外花超了,不僅婆婆說她,公公也要訓斥她,到時公公怕是又會拿那五兩銀子說事,只會讓她更難受煎熬。
裴鐸放下雙箸,起身時瞥了眼埋頭不再言語的姜寧穗。
趙知學給姜寧穗遞了個剝好的蝦,見裴鐸起身:“裴弟,你不吃了?”
裴鐸:“嗯,吃好了。”
裴鐸一走,趙知學又給姜寧穗夾了點魚肉:“娘子,魚肉這里最嫩,你多吃點,看你瘦的。”
姜寧穗眼里溢滿濃郁幸福:“郎君待我真好。”
趙知學笑道:“娘子賢惠心善,待我體貼入微,知我冷暖,我豈能不將娘子放在心尖上,待我高中及第,定讓娘子過上好日子,到時我要讓娘子十指不沾陽春水,把娘子當寶兒寵在手心。”
趙知學一番甜言蜜語說的姜寧穗心尖泛花。
她不求郎君將來能帶她過上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好日子,她只求郎君能一路高中,讓她平安度過這次劫難。
天越來越冷,但今年卻遲遲不下雪。
一直到十一月底,終于迎來了今年的第一場雨夾雪。
沒多大會兒的功夫,路面已經變得濕滑。
雨夾雪,不止路面不好走,若是衣裳淋濕,搞不好會受風寒。
眼見著要晌午了,姜寧穗拿了把油紙傘,又去裴鐸屋里找出他靠放在衣柜旁的油紙傘去了學堂,今日路上沒什么人,顯得寬敞的街道有些寂靜蕭條。
午時一刻,學堂紅漆大門打開。
學子們魚貫而出。
梁文濤拍了拍身上的雨雪,抬手遮在眉上,試圖擋住砸在臉上的冰碴子,他抬起頭,在看到紅漆大門外的小娘子時,臉上閃過一抹極其顯眼的驚艷。
是他兩個月前在胡家嫂子邊上見到的小娘子。
她穿著粗布麻衣,衣裳寬大肥厚,卻遮不住那婀娜身段,捏著傘柄的手指素凈雪白,傘沿下,那張秀麗的臉頰如雪般瓷白明艷,一雙盈盈水眸眺望這邊,交領衣裳下是纖長白皙的頸子。
這幅雪中美人圖看的梁文濤心里泛起麻麻癢意。
這兩個月他被一些煩心瑣事纏著,尤其是在對付裴鐸這件事上,費了不少錢財和人力精力。
他暗地里花錢派了五波人都沒能收拾得了裴鐸,反倒每一次都被裴鐸打個半死,然后拖著半殘不殘的身子找他要剩下的余錢。
他們事都沒辦成,他不想給,那五波人卻要鬧到他們酒樓。
這事若是讓爹知道了,非得扒他一層皮不可。
是以,他從家里想法子偷了不少錢出來打發掉那些人,這段時間光顧著對付裴鐸了,連找小娘子的事都給忘了。
眼下人就在眼前,梁文濤拍了拍肩袖上的冰碴子,朝姜寧穗走過去。
他今日一定要撬開她的嘴,看她是哪家的小娘子。
姜寧穗踮腳眺望,想從眾學子中找到郎君與裴公子,茫然的視線里卻出現一道陌生的身影,那人朝她步步逼近,待他走近,姜寧穗才認出這人是兩個月前在學堂門口調戲她的浪蕩子。
——梁文濤。
姜寧穗身軀繃緊,手指攥緊傘柄,戒備的看著越來越近的人。
她往人多的地方邁了幾步。
她就不信,這人敢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對她動手動腳。
“小娘子,你在這里等誰呢?”
梁文濤靠近,逼得姜寧穗不得已連連退了三步,他打量了眼姜寧穗的身段,令人厭惡至極的目光落在她頸上,那眼神像是要生生扒了她衣裳,讓姜寧穗汗毛直豎。
“你別過來!再過來我叫人了!”
姜寧穗又往后退了一步,可身后是墻,退無可退。
梁文濤盯著姜寧穗頸子,隨著她呼吸起伏,瓷白肌膚貼在頸骨上,顯出極致誘人的骨窩,看的梁文濤口干舌燥。
“小娘子怕甚?我不過是想與小娘子交個朋友罷了,小娘子怎么在這站著?”
梁文濤忽然一個恍然,一個念頭升出來:“該不會你郎君是學堂里的學子罷?”
姜寧穗冷聲道:“與你沒關系。”
梁文濤笑:“怎會沒關系呢,他若是學堂學子,那與我便是同窗,這么說來,我還得喚你一聲——”嫂子二字還未出口,一支冷硬的狼毫筆倏然穿破漫天雪雨,扎在梁文濤發冠上。
筆端擦過他頭皮,一股刺疼瞬間從頭皮炸開。
梁文濤臉色一變,一把拽下發冠上的狼毫筆,認出這是裴鐸的!
又是他!
這人怎么就專跟他過不去!
梁文濤死死攥著狼毫筆,轉身憤恨瞪向紅漆大門內的裴鐸。
青年肩背挺拔,以往清冷寡淡的眉目覆上暗沉。
梁文濤胸腔里憤怒至極的怨恨在觸到裴鐸那近乎陰鷙森冷的瞳眸時,后脊梁仿佛攀上了一條毒蛇,冰冷而悚然。
“郎君!”
姜寧穗趁這個空擋從旁鉆出來朝這邊飛快跑來的趙知學揮傘。
“穗穗!”
趙知學臉色焦急地跑出來抓住姜寧穗肩膀,將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你沒事吧?有沒有傷著哪里?”
姜寧穗搖頭:“我沒事。”
她臉上還殘留著驚嚇過后的蒼白,一雙被雨雪浸過的杏眸擦過趙知學肩側,望向幾步之外的裴鐸,與青年幽深如潭的黑眸撞在一起。
裴鐸長睫低垂,掃過那雙握著姜寧穗雙肩的手。
是她郎君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