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莫湖北畔有小鎮名瓦倫納,紅墻疊翠,碧波搖金,朝暉夕陰皆成畫本。時有東方游子名陸明軒者,負畫篋至此,云是追尋百年前曾祖遺蹤。丙午年春分,余旅次米蘭,偶遇此君于但丁咖啡館,得聞其敘述,乃援筆錄之。
【壹】
宣統二年,陸家曾祖文瀾公浮槎西洋,攜湖縐十箱欲通商路。然至熱那亞港,方知洋商毀約,獨坐礁石泣血。忽有意國青年安東尼奧投刺求見,指其貨艙曰:“聞中華縐緞如流霞,愿以科莫湖畔祖產為質,助君開辟。”
文瀾公隨其北行三百里,初見瓦倫納,竟癡立不能語。時值暮春,阿爾卑斯雪峰倒映湖心,朱墻別墅沿山勢錯落,恍見杜工部“赤日石林氣,青天江海流”詩意。安東尼奧笑指橙紅宅邸:“此乃瑪爾切洛別館,家母嘗言,東方客至日,閣樓畫室必現虹光。”
及入畫室,文瀾公忽見壁間懸有《輞川圖》摹本,墨色氤氳處題“摩詰遺風”,竟與家藏真跡一般無二。安東尼奧撫卷嘆曰:“先祖馬可·波羅攜此卷歸國,七百年矣,今終候得知音。”二人遂焚香結契,以湖縐易絲路,立“云錦書局”于科莫湖畔。
【貳】
越三年,歐陸戰云驟起。文瀾公欲護書坊南遷,忽接金陵家電“父病速歸”。臨行夜,安東尼奧踏月而來,解胸前鎏金懷表相贈:“此物機括藏有湖山圖,他日重聚,當以此為信。”
誰知此別竟成永訣。文瀾公歸國后逢鼎革之變,書局漸凋,惟懷表夜夜錚鳴如泣。至民國廿六年,日寇陷金陵,陸宅焚毀前,老人緊握懷表囑長孫慕白:“科莫湖光...當有重輝之日...”
今陸明軒所負畫篋中,正藏此枚懷表。余觀之驚嘆:琺瑯表蓋暗刻瓦倫納全景,星月交替處竟顯陰陽晷影。明軒指湖心小島曰:“曾祖嘗言,此島形似太極,當有雙魚環游。”
【叁】
明軒初至瓦倫納,下榻貝拉旅館。店主瑪爾塔夫人年逾古稀,見東方客至,忽從橡木柜取出青花瓷罐:“先祖父安東尼奧遺命,若有陸氏后人至,當奉此君山銀針。”
茶香氤氳間,明軒驚見罐底硃砂押款,正是曾祖字號。夫人引至臨湖閣樓,推開百葉窗剎那,斜陽恰將雪峰染作金頂,恍見文瀾公當年所見。明軒展卷作畫時,忽有女聲自廊下起:“光影須待云開第三縷。”
說話者乃修復師艾拉,米蘭大學藝術史博士,正受托修繕別館壁畫。見明軒筆下湖山,蹙眉道:“君繪斜塔投影偏北三度。”遂取十八世紀測繪圖佐證。明軒觀其藍眸澄澈如湖,竟脫口誦出曾祖日記:“科莫之瞳,可照肝膽。”
【肆】
二人遂結伴探訪古跡。在圣喬治教堂地窖,艾拉忽指某處彩窗殘片:“此鈷藍釉料唯中國嘉靖朝特有。”明軒以放大鏡細觀,赫然見“陸制”暗款——正是文瀾公當年燒制饋贈。
七月望夜,雙魚島舉辦古典音樂會。當《春江花月夜》響起時,明軒忽覺懷表微震。開表蓋觀天象,見金星恰臨小島上空,與表盤星軌完全重合。艾拉驚呼:“快看壁畫!”
月光透窗照亮圣克里斯托弗壁畫,圣人杖端竟折射出奇異光路,直指湖心島。明軒恍悟:“曾祖懷表非僅計時,實為星盤!”二人連夜駕舟赴島,在羅馬石垣下掘得錫匣,內藏文瀾公手稿《湖山同輝錄》,扉頁題:“光影有道,金石為開。”
【伍】
手稿以宣紙工楷寫就,墨色如新。首篇《色彩論》有言:“朱墻所以耀目,非特丹砂之故,實因承納萬家燈火;碧湖所以沁心,豈惟水體之清,端在映照千載雪魄。”末頁更繪有絲路商道與科莫水系對照圖,以朱砂標注九處星象觀測點。
艾拉撫卷沉吟:“令曾祖實乃以商道踐行文明互鑒。”明軒忽指最后跋語:“余嘗夜觀天象,見北辰之光投射雙魚島,料二百載后當有重逢。后世子弟若至此,須記真色不在目,而在心。”
正當此時,手機突響。國內拍賣行發來急電:某歐洲藏家欲拋售陸文瀾意大利時期畫作。明軒點開圖錄,竟見曾祖自畫像背景中,安東尼奧家族別館窗內,隱約有旗袍女子身影——恰與家族相冊中早逝的曾祖母容貌無二。
【陸】
原本文瀾公當年歸國前,曾與安東尼奧妹妹克拉拉互生情愫。克拉拉苦候十年未果,終乘船東渡,在戰火中護送書局殘卷至云南,卻病逝于滇越鐵路。文瀾公聞訊嘔血,始作《湖山同輝錄》寄懷。
明軒立于別館露臺,忽見艾拉攜古琴而來。一曲《高山流水》方起,群鷗掠水齊飛,湖面竟現七彩光暈。瑪爾塔夫人驚呼:“貝拉吉奧虹橋!此景五十年未現矣!”原來雙魚島地勢特殊,每逢夏至酉時,夕照穿過雪隘形成光學奇觀。
艾拉停弦輕笑:“曾祖母克拉拉曾任都靈天文臺助理,這些星象圖,怕是二人合作成果。”明軒驀然開悟:曾祖追尋的非僅商機,更是文明對話的可能;所眷戀的亦非一人,而是兩種文化交融的生趣。
【柒】
是夜,明軒重繪《科莫長卷》。以赭石繪墻,揉入徽墨技法;以花青染湖,參用透納筆意。艾拉忽指畫中云紋:“此非中國如意紋乎?”明軒笑答:“曾祖日記云:如意紋曲直相生,頗類阿爾卑斯山徑。”
畫成之際,米蘭東方藝術館遣使求購。明軒卻展卷笑曰:“此畫當永駐瓦倫納。”遂捐與小鎮博物館。剪彩日,忽有白發老翁拄杖而來,竟是安東尼奧曾孫。老人出示鎏金懷表另一半機芯,二者相合,竟奏出《彩云追月》旋律。
明軒與艾拉婚后,在別館開設“雙魚書院”。每至黃昏,常見夫婦攜弟子臨湖寫生。某日稚子忽指湖心:“父母快看!水墨金山水在一起了!”但見中國水墨畫與西洋油畫并懸粉墻,湖光過處,竟在宣紙上漾出同樣的漣漪。
【尾】
余錄此事畢,明軒忽從懷中取出微縮膠卷:“此乃曾祖《湖山同輝錄》全本,愿公之于世。”歸國后余參詳經年,乃知文瀾公實借色彩論道:謂朱墻碧湖之輝光,不在顏料貴賤,而在承納與映照;謂人生理想之實現,不執中西畛域,但問心靈開放。
今歲重陽,收明軒自科莫來鴻。展箋見銀杏書簽,附言:“雙魚島新植連理松,東西枝干交纏如太極。艾拉臨產,夢中有先人執彩綢舞于湖心。”余忽憶及文瀾公手稿末行小字:“大塊假我以文章,何必分歐亞?光陰贈君以彩虹,終究匯琉璃。”
【跋】
此篇得自陸先生口述,間有藝術加工。然科莫湖光實具滌塵之效,余親見中國游客持《湖山同輝錄》復印本按圖索驥。某日黃昏,確見霓虹貫連雙魚島,湖面金紫交輝如極光。或問真偽,但指心口:信者自見永恒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