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擔憂與期盼中緩慢流淌。劉邦逃亡芒碭山澤的消息斷斷續續傳來,時而說他聚攏了些人手,時而又說官府搜捕得更緊了。每一次風聲鶴唳,都讓呂雉的心揪緊幾分。
她雖強撐著打理家業,應付內外,但眉宇間的憂色日漸深重。終于,她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牽掛與擔憂,決定冒險上山去尋找丈夫。
她連夜趕制了大量的干糧,足足裝滿了一個大包袱。又仔細打聽了芒碭山的大致方向和可能藏身的地點。
臨行前,她將劉元和劉盈緊緊摟在懷里,叮囑了又叮囑:“元,阿娘要出去幾日,去找你阿父。你在家看好弟弟,聽阿爺阿嬤的話,不要惹事,也不要怕事。若有急事,就去找盧綰叔或者蕭功曹,記住了嗎?”
劉元看著母親眼中的決絕和擔憂,用力點頭:“阿娘放心,元記住了!阿娘一定要找到阿父,平安回來!”
呂雉趁著天色未明,背著沉重的干糧離開了家,一頭扎進了茫茫的芒碭山澤之中。
那山澤范圍極大,林木幽深,溝壑縱橫,尋常人進去極易迷失方向,更別提尋找一個刻意隱藏的人了。呂雉一路跋涉,不知走了多少彎路,問了幾個山野樵夫,皆無所獲。腳磨破了,衣衫被荊棘劃破,她卻不肯放棄。
就在她幾乎要絕望之時,抬頭望向一處山勢險峻,云霧繚繞之所,心中一動。她也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感覺,仿佛冥冥中有種指引,覺得丈夫若藏身,必在那氣象不凡之處。她咬咬牙,朝著那片云遮霧繞的山嶺攀去。
說來也奇,她順著那感覺一路尋找,竟真的在一處隱蔽的山坳里,找到了衣衫襤褸,卻目光炯炯的劉邦,以及跟隨著他的上百個壯士!
夫妻驟然相見,皆是又驚又喜。劉季看著風塵仆仆,面帶倦色卻眼神明亮的妻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娥姁?!你…你怎么找到這里來的?!這山深林密的!”
他藏身之處極為隱秘,自己都時常變換地點,生怕被官府發現。呂雉一個從未深入過山野的婦人,竟能準確尋來,這簡直不可思議。
呂雉將帶來的干糧分給眾人,看著丈夫狼吞虎咽,這才微微喘了口氣,理了理鬢邊散亂的發絲。她抬頭望向劉季,目光清亮而篤定,語氣平靜得像在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
“季所居上空,常有云氣繚繞,五彩祥瑞,狀如華蓋。我循著云氣找來,故而總能尋見。”
她的聲音不高,卻清晰地落在山坳里每一個人的耳中。
這話一出,不僅劉季愣住了,他身邊那些逃亡的壯士們也紛紛愕然抬頭望天,除了尋常山間的霧氣,哪有什么特別的云氣?
但呂雉說得如此篤定,如此自然而然,仿佛這是天地間再明顯不過的事實。
靜默片刻后,眾人看向劉季的目光悄然發生了變化。先前他們跟隨劉季,多是迫于形勢或為義氣所激。但此刻,這位突然尋來的妻子和她口中那神秘的云氣,卻給劉季籠罩上了一層非同凡響的光環。
難道這位帶頭大哥,真有天命在身?所以連妻子都能憑借異象尋來?
劉季是何等聰明之人,他立刻從眾人神色的變化中捕捉到了什么。他深深看了呂雉一眼,眼中閃過驚異,贊賞和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他哈哈大笑起來,拍了拍呂雉的肩膀。
“好!好!相士都言我劉季是天下貴人,兄弟們,這是天意!天意讓我們聚在此處!”
此時他當不了沛縣的亭長了,但躲在這里只是一時,靠山吃山,他不能一輩子都當閭左之人。
他被逼入絕境,此時只能起事,但這時要等時機,他是個聰明人,他不當出頭鳥,他只當得利者。
他武藝好,躲這里面也能打獵,弟兄們跟著他有口飯吃,自然愿意聽指揮。
他順勢將呂雉帶來的干糧分發給眾人,士氣頓時大振。
呂雉看著丈夫借此機會鼓舞人心,穩固地位,心中稍安。
她并沒有解釋自己其實是憑著對丈夫的了解,一路打聽和幾分運氣才找到這里,那所謂的云氣,不過是她在擔憂和迫切中,靈機一動想出的說辭。
她也不是普通婦人,在這朝不保夕的逃亡路上,知道除了武力,更需要一種能凝聚人心,讓人看到希望的東西。
而天命所歸,無疑是最有力的強心劑,聚在一起就人多力量大,不然就是一盤散沙,劉季再怎么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現在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
劉季將呂雉拉到一邊,語氣復雜:“娥姁,家里孩子們都好嗎?苦了你了。”
“家里都好,元和盈也都懂事。”呂雉簡要說了家中情況,隱去了大嫂的刁難,只道,“你放心,我能撐住。你在外,一切小心。”
夫妻二人短暫相聚,互道珍重,呂雉留下干糧與錢后,便又循原路下山。
劉元在家中焦急等待,看到母親幾天后平安歸來,才大大松了口氣。聽母親低聲說起山中的經歷和那云氣之說,小丫頭眼睛瞪得溜圓,心中對她這位阿娘的敬佩,頓時又拔高了一大截。
高啊!實在是高!這輿論造勢的能力,簡直天生就是當統治者的料!
夜深人靜,哄睡了劉盈后,劉元鉆進母親溫暖的被窩,依偎在她身邊。黑暗中,她沉默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問出了那個盤旋在她心里很久的問題:
“阿母……”她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阿父,阿父他跑了,官差來家里抓人,大伯母天天罵我們,你有沒有怨過阿父呀?”
問完,她立刻屏住了呼吸,緊張地等待著母親的回答。她想知道,母親這般辛苦支撐,心里是否會有委屈和埋怨。
呂雉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沒有立刻回答。她伸出手,溫柔地撫摸著女兒細軟的頭發,良久,才緩緩開口,聲音低沉而平靜:
“怨?”她重復了一遍這個字,像是在細細品味其中的含義,“說從未有過片刻的惶惑和委屈,那是假的。被官差拿人的時候,被你大伯母指著鼻子罵的時候,夜里睡不著擔心他生死的時候,阿娘也是人,自然會怕,會累。”
劉元的心揪了一下。
但呂雉的話音隨即一轉,那聲音里透出堅韌和清醒:“但是元,怨解決不了任何問題。這世道,不是你怨天尤人,就能過得好的。”
“你阿父,他不是故意要拋下我們,他是被逼得沒了活路。那三百役夫,若是真送到了驪山,能有幾個活著回來?他放了他們,是積德,是給自己留了條后路,也是給咱們家留了條后路。若他當時忍氣吞聲,乖乖把人送到,或許能得些賞錢,但一輩子心里難安,也失了人心。沛縣的兄弟們,如今還肯幫襯咱們,不就是因為你阿父平日重情義,關鍵時刻敢擔當嗎?”
劉元嗯了一聲,“那阿母,你愛他嗎?”
呂雉覺得女兒太單純,還不懂身邊是什么世道,所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元,你所看到的都是好人,是因為你的阿父足夠有人緣,他的兄弟足夠有威懾力,你沒見過村里孤兒寡母的慘,人心險惡,他不能出事,說什么愛不愛的,阿母不知道,但我需要他。”
她冷靜得不像一個整日操持家務的農婦,倒像是一個深諳人心世道的謀士。
她頓了頓,目光似乎穿透了院墻,望向了很遠的地方:“這世道,眼看著就要亂了,老老實實待著,未必就能平安。他走了這條路,是險路,但或許也是一條生路。跟著他這樣的人,注定是提心吊膽的。但阿娘選的,從來就不是安安穩穩的種地郎。既然選了,就得認。怨天尤人沒用,不如想想怎么把眼前的難關熬過去,怎么幫他,也幫我們自己,活下去,活得更好。”
始皇老了,秦的法令已經威懾不到地方,六國開始蠢蠢欲動,不光是呂雉,而是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六國王侯已經光明正大的造兵器了,秦皇在鎮壓,但百姓恨秦入骨,皆生反骨,所有人都在壓抑著,在等著有人第一個站出來,就會群相呼應,成燎原之勢。
她的眼神重新聚焦在女兒臉上,帶著一種近乎冷酷的清醒和驚人的韌性:“阿母更多的是想著,怎么把你和盈護好,怎么把這個家撐住,等你阿父,等我們一家,能有團圓安穩的那一天。”
這不是什么浪漫的告白,而是一個亂世中的女子,在權衡利弊,認清現實后,做出的最清醒也最堅韌的選擇。她看到了風險,也看到了風險中可能蘊藏的機遇。
她現在還不懂什么帝王霸業,但她懂自己的丈夫絕非池中之物,更懂得如何在一個男人追逐野望的身后,牢牢守住他的根基。
在這世道,無論她嫁給誰,都是要受苦難的,劉季這人看著不著調,卻從沒有讓她受過什么憋屈的苦,哪怕他逃亡了,家里也沒有外人敢來鬧事。
比她過得差的,還沒有希望的,比比皆是。好歹劉季長得好,女兒漂亮聰明,兒子也可愛懂事,她沒什么好怨的。
“阿母,”劉元伸出小手,緊緊抱住了呂雉的脖子,把臉埋在她衣襟里,悶悶地說,“我們一起等阿父回來,我們一起把日子過好,會有風起時的。”
呂雉回抱住女兒,拍了拍她的背,沒有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