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混們走后,后臺并未輕松下來,反而彌漫著一種更深的不安。啞巴程的“亮疤”鎮(zhèn)住了場面,但誰都明白,這如同在火藥桶邊劃亮了一根火柴,危機非但沒有解除,反而更加迫近。
“倪老大丟了面子,絕不會就這么算了。”譚鑫培眉頭緊鎖,“啞巴程的老黃歷,能頂一時,頂不了一世。”
“那怎么辦?難道真去唱那些下三濫的玩意兒?”鐵塔李梗著脖子。
“唱,自然不能那么唱。”譚鑫培目光掃過眾人,最后落在戲箱上,“但戲,得換個唱法。”
第二天下午,得意樓茶館依舊人頭攢動。不少人是聽了昨日的傳聞,特地來看這北京來的名角如何應對幫會刁難。疤臉阿三帶著人也早早到了,大馬金刀地坐在第一排,冷笑等著看戲班出丑。
鑼鼓響處,幕布拉開。臺下觀眾卻是一愣。臺上演的既不是悲憤的《打漁殺家》,也不是淫俗的《十八摸》,而是一出熱鬧詼諧的武丑戲——《三盜九龍杯》。
譚鑫培并未登場,主角是班里的武丑“賽活猴”。只見他身形靈活,翻跌撲跳,妙語連珠,將盜杯過程演得驚險又逗趣,引得臺下陣陣哄笑。這出戲講的是江湖義賊楊香武的故事,既有精彩的武打,歌頌的是“俠義”和“本事”,絲毫不犯忌諱。
疤臉阿三的臉色沉了下來。這戲班,分明是陽奉陰違!
一出戲唱完,滿堂彩。就在眾人以為今日就此過去時,譚鑫培身著常服,走到了臺前。他先是對著臺下團團一揖,然后目光坦然看向疤臉阿三,朗聲道:“各位上海灘的父老鄉(xiāng)親,倪老大,三哥!譚某初到貴寶地,承蒙倪老大賞碗飯吃,感激不盡。昨日三哥指點,說要多些熱鬧。今日這出《九龍杯》,是我譚家班一點心意,不知還入得法眼?”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點明了是依了倪老大“要熱鬧”的指點,演的又是堂堂正正的傳統(tǒng)戲碼,讓人抓不住錯處。
疤臉阿三憋著一肚子火,卻發(fā)作不得,只能冷哼一聲。
譚鑫培話鋒一轉,繼續(xù)道:“我譚家班雖是小班子,卻也講個‘信’字。在哪兒唱戲,就得對得起哪兒的衣食父母。故而,譚某在此立個規(guī)矩:凡我譚家班登臺,每日壓軸,必加演一段清唱,唱的是忠孝節(jié)義,英雄好漢!算是答謝各位捧場!”
說罷,他不等眾人反應,便清嗓開聲,一段高亢入云的《戰(zhàn)太平》流水板響徹茶館:“嘆英雄失勢入羅網,大將難免陣頭亡……”這段唱講的是大將花云寧死不屈,氣壯山河。譚鑫培的唱功何等精湛,雖無鑼鼓伴奏,但那悲壯之氣卻震撼人心。臺下叫好之聲,比剛才看武戲時更加熱烈!
疤臉阿三徹底傻眼。譚鑫培這一手,以退為進,明著是遵從“規(guī)矩”加了熱鬧戲碼,暗地里卻用更直接、更高亢的“清唱”來抒發(fā)胸中塊壘,宣揚的正是“忠義”二字!這簡直是在倪老大的地盤上,硬生生劃出了一塊“法外之地”!
戲散后,譚鑫培讓牛二叔封了幾份大洋,親自送到疤臉阿三面前:“三哥和幾位兄弟辛苦,一點茶錢,不成敬意。還請轉告倪老大,譚家班是唱戲的,只想安安穩(wěn)穩(wěn)混口飯吃,絕無冒犯之意。但這安生飯,得站著吃,不能跪著吃。”
疤臉阿三捏著沉甸甸的大洋,臉色變幻不定。這譚鑫培,軟硬兼施,給足了下臺階的銀子,卻又把“站著吃飯”的底線劃得清清楚楚。他混跡碼頭多年,這般有膽有識、有手段有原則的角兒,倒是頭一回見。
“譚老板的話,我一定帶到。”阿三收起大洋,帶人走了,態(tài)度卻不像昨日那般囂張。
回到住處,鐵塔李興奮地一拍大腿:“老板,高!實在是高!這下那倪老大沒話說了吧?”
譚鑫培卻緩緩搖頭,臉上并無喜色:“這才是開始。倪老大是梟雄,不是蠢人。他若只用強,反倒簡單。怕就怕……他接下來,不來硬的,來軟的。”
“來軟的?”石娃不解。
“比如,邀請我們去他的煙館、賭場‘獻藝’,用大把的銀元砸過來。那時,我們是接,還是不接?”譚鑫培的目光投向窗外上海灘迷離的夜色,“接了,就真的陷進這灘渾水,再難干凈。不接,便是敬酒不吃吃罰酒,后果更難預料。”
與倪老大真正的周旋,此刻,才算是真正開始。接下來的每一步,都將更加兇險,更加考驗戲班的智慧和定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