疤臉阿三那邊暫時沒了動靜,但戲班眾人心頭那根弦卻繃得更緊了。譚鑫培的預言像一片陰云籠罩在閘北低矮的屋檐下——誰也不知道倪老大的“軟刀子”會從哪個方向遞過來。
就在這山雨欲來的壓抑中,一天傍晚,王慕暉再次出現了。這次,他沒穿長衫,而是一身半新不舊的西裝,腋下夾著幾份報紙,像個普通的公司職員,巧妙地避開了可能的眼線。
“譚老板,冒昧再次打擾。”王慕暉在簡陋的住處坐下,目光掃過家徒四壁的環境,并無嫌棄,反而帶著一絲敬意,“得意樓一曲《清唱》,氣沖霄漢,王某佩服!”
譚鑫培替他倒了碗粗茶,淡淡道:“王先生過獎。江湖漂泊,茍全性命而已,談不上氣節。”
“不然!”王慕暉身體微微前傾,眼神灼灼,“譚老板可知,你那日一曲,不出兩日,已在滬上不少學堂、報館同人中小范圍傳開。有人記下了唱詞,大家傳閱,都說聞之如聽黃鐘大呂,一掃靡靡之音!”
譚鑫培眉峰微動,這是他未曾料到的。他看向王慕暉帶來的報紙,最上面一份正是《申報》,上面赫然有篇文章,標題被墨筆圈出:《觀劇小議:近日滬上舞臺之怪現狀及一絲清流》。文章雖未直接點名譚家班和《戰太平》,但文中“有北來名伶,于市井之間,發金石之聲,可敬可嘆”等語,指向性已十分明顯。
“王先生,你這是……”譚鑫培語氣帶著警惕。他深知文字的力量,有時比刀劍更鋒利,也更易招禍。
“譚老板勿疑。”王慕暉壓低聲音,“在下并無惡意。只是覺得,如譚老板這般人物,困于市井,與幫會周旋,實在可惜了這副俠義心腸和穿云裂石之喉!”他頓了頓,聲音更輕,卻字字清晰,“如今國勢阽危,馬關新恥,瓜分之禍迫在眉睫!朝廷……唉,恐難指望。天下興亡,匹夫有責。譚老板一身本事,何不用以開啟民智,激蕩民心?”
他從腋下另一份報紙抽出一張傳單模樣的事物,上面的墨跡猶新:“譚老板請看,這是粵省康有為先生公車上書之文稿摘要,還有梁任公先生在《時務報》上的雄文!變法圖強,此其時也!譚老板之戲,若能與此新風潮相結合,其效力,豈止勝過十篇社論?”
石娃在一旁悄悄聽著,心臟怦怦直跳。“變法圖強”、“開啟民智”,這些詞語對他來說是如此新鮮,卻又帶著一種莫名的吸引力,仿佛在黑暗的屋子里推開了一扇窗,透進耀眼卻刺目的光。
譚鑫培沉默著,手指輕輕敲擊桌面。王慕暉的話,在他心中掀起了巨浪。他何嘗沒有一腔熱血?頤和園的賬冊猶在箱底,馬關條約的恥辱刻在心頭。但是,他更清楚其中的風險。維新變法,干系的是皇權帝位,比得罪倪老大要兇險千倍萬倍!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整個戲班都可能陪葬。
良久,他抬起頭,目光清明而冷靜:“王先生,你的好意,譚某心領。戲子,終究是戲子。登臺唱戲,是本分。戲文里的忠奸善惡,觀眾自有公斷。至于廟堂之事,非我輩所能妄議。”
這話說得客氣,卻是明確的拒絕。王慕暉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隨即又化為理解和敬佩。他明白,這是譚鑫培在保護這個風雨飄搖的戲班。
“是在下唐突了。”王慕暉收起傳單,起身告辭,“譚老板保重。日后若有需援手之處,可按名片地址到報館尋我。”他走到門口,又回頭意味深長地補充了一句,“譚老板,這上海灘,欲唱新聲者,恐不止您一家。風波將至,望早作打算。”
王慕暉走了,但他留下的那些話語和報刊,像一顆種子,埋在了戲班眾人的心里,尤其是在少年石娃的心中,開始悄然發芽。而他那句“風波將至”的警告,與譚鑫培對倪老大“軟刀子”的預感交織在一起,預示著更大的動蕩即將來臨。
戲班的命運,已不可避免地要與這座城市的脈搏,乃至整個時代的浪潮,更緊密地捆綁在一起了。
這一章的作用:
*引入新思潮:通過王慕暉,將維新變法的思想帶入戲班,為后續人物(尤其是石娃)的思想轉變埋下伏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