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慕暉來訪后沒幾天,一個衣著體面、戴著金絲眼鏡的賬房先生模樣的人,提著精巧的食盒,找到了戲班的落腳處。他自稱姓錢,是“倪爺”府上的師爺,態度客氣得讓人挑不出毛病。
“譚老板,諸位辛苦!”錢師爺笑瞇瞇地拱手,“倪爺聽說班子里各位技藝超群,卻屈就在這簡陋之地,實在是明珠蒙塵,心中甚是不安。特命在下備了些點心,不成敬意?!笔澈写蜷_,是上海老字號“沈大成”的精致糕團,與戲班平日吃的粗劣飯食天差地別。
班子里一些年輕子弟,眼睛都看直了。鐵塔李咽了口唾沫,想伸手去拿,被譚鑫培一個眼神制止。
“倪爺美意,譚某心領。只是無功不受祿,不敢當此厚贈?!弊T鑫培語氣平和,卻帶著疏離。
“譚老板太客氣了。”錢師爺笑容不變,從懷里掏出一個沉甸甸的錦袋,放在桌上,發出銀元碰撞的悅耳聲響,“倪爺是愛才之人,最敬重譚老板這樣的名角兒。這五十塊大洋,是倪爺一點心意,給班子添置些行頭,改善下伙食?!?/p>
五十塊大洋!這幾乎相當于他們在得意樓唱一個月的收入。后臺里響起一片壓抑的吸氣聲。
“此外,”錢師爺仿佛沒看到眾人的反應,繼續慢條斯理地說,“倪爺在四馬路新盤下了一家‘逍遙仙’書寓,環境雅致,客人都是上海灘有頭有臉的紳商。倪爺誠意邀請譚老板帶著班子過去駐場,包銀嘛,是得意樓的五倍!每日只需唱些輕松愉快的堂會戲,再不用對著那些粗魯的苦力,豈不兩全其美?”
糖衣炮彈,露出了鋒利的刃。書寓,便是高級妓院。去那里唱堂會,表面風光,銀錢豐厚,但實際上,戲班就成了倪老大招待權貴、附庸風雅的玩物。唱的戲,將徹底失去風骨,淪為徹底的消遣。更可怕的是,一旦踏入那個圈子,戲班就將與煙賭**這些污糟事糾纏不清,再難脫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譚鑫培身上。這誘惑太大了,大到足以讓任何在貧困線上掙扎的人動搖。就連一向硬氣的鐵塔李,看著那袋大洋,眼神也復雜起來。
譚鑫培沉默了片刻,臉上看不出喜怒。他伸手,沒有去碰那袋錢,而是輕輕推了回去。
“錢師爺,請代譚某多謝倪爺抬愛?!彼穆曇羟逦€定,“譚家班雖窮,但祖師爺傳下的規矩不敢忘。書寓之地,非我輩藝人安身立命之所。這銀元和邀請,譚某……愧不敢當。”
錢師爺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眼底閃過一絲陰鷙。他沒想到,在如此巨大的利益面前,譚鑫培竟能如此干脆地拒絕。
“譚老板,”錢師爺的語氣冷了下來,“倪爺在上海灘,可是說一不二的人物。他老人家賞臉,是看得起你們。這上海灘,多少人想巴結還巴結不上呢。您可要想清楚了,別敬酒不吃……吃罰酒。”軟的不行,威脅便又露了出來。
譚鑫培站起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譚某想得很清楚。戲班上下幾十口人,還要靠手藝吃飯。得意樓的場子,我們會照常唱下去。倪爺的‘厚愛’,實在承受不起。師爺,請回吧?!?/p>
錢師爺盯著譚鑫培,看了足足有十幾秒,終于冷笑一聲,抓起錢袋:“好!好個有骨氣的譚老板!話,我一定帶到。但愿您這身硬骨頭,能一直硬下去!”說罷,拂袖而去。
錢師爺一走,后臺頓時炸開了鍋。有人為保住了風骨而慶幸,更多的人則望著那盒精致的點心和消失的銀元,面露惋惜和憂慮。
“老板,”一個拉胡琴的老師傅顫聲開口,“我們……這可是把倪老大往死里得罪了啊!”
譚鑫培環視眾人,目光最后落在角落里那沉默的戲箱上,緩緩道:“有些飯,看著香,吃下去會爛肚腸。有些路,看著近,走上去就回不了頭。咱們是唱戲的,唱的是千古興亡,是非曲直。今天若為幾塊大洋折了腰,往后在臺上,還怎么唱得出忠臣良將的浩然之氣?”
他看向窗外上海灘灰蒙蒙的天空,輕聲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準備晚上的戲吧。”
拒絕了倪老大的“好意”,等于關上了最后一道緩和的門。所有人都明白,接下來要面對的,恐怕將是倪老大真正的、毫不留情的報復。戲班在上海灘的生存之戰,進入了最危險的階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