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得意樓茶館的氣氛格外異樣。臺下依舊座無虛席,但前排幾張最好的桌子卻空著——那是疤臉阿三和他手下往常的專座。這種刻意的空缺,比他們人坐在那里更讓人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仿佛暗處有無數雙眼睛在冷冷地盯著臺上。
戲碼照常是《三盜九龍杯》,賽活猴的筋斗翻得依舊又高又飄,詼諧的念白也引來陣陣笑聲,但這笑聲里,總透著一絲勉強和不安。壓軸時分,譚鑫培照例走到臺前,準備清唱。
就在他剛剛站定,尚未開腔的剎那,臺下角落里突然響起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
“譚老板!天天唱這些老掉牙的忠臣義士,膩不膩啊?換個新鮮的!給爺們兒來段《大劈棺》!要浪一點的!”
話音未落,另幾個方向也響起了附和和口哨聲,顯然是事先安排好的起哄。茶館里真正的觀眾們面面相覷,敢怒不敢言。后臺,鐵塔李等人的手已經按在了刀槍把子上,臉色鐵青。
譚鑫培站在臺口,燈光照著他平靜無波的臉。他知道,這就是倪老大的“軟刀子”,用這種下作的方式,逼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自己砸了自己的招牌,羞辱他堅守的“風骨”。
全場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答應,便是屈膝;不答應,沖突立起,后果難料。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猛地從側幕沖到了臺前——是石娃!他因為激動和憤怒,小臉漲得通紅,胸膛劇烈起伏。他沒有任何準備,全憑一股激蕩在胸中的血氣,指著那幾個起哄的人,用還帶著童稚卻異常清亮的聲音喊道:
“你們……你們胡說!譚老板唱的是英雄!是氣節!田氏劈棺是淫戲,是糟蹋祖師爺!我們寧可餓死,也不唱!”
石娃這突如其來的舉動,讓所有人都驚呆了!連譚鑫培都詫異地看向他。這孩子平日最是乖巧靦腆,此刻竟爆發出如此驚人的勇氣。
那幾個起哄的混混先是一愣,隨即惱羞成怒,拍案而起:“小赤佬!哪里輪得到你說話!找打是吧!”
場面瞬間劍拔弩張,眼看就要演變成一場全武行。
“住手!”
一聲斷喝,壓住了所有的嘈雜。只見譚鑫培上前一步,將石娃護在身后。他沒有看那些混混,而是目光如電,掃過全場,最終定格在茶館二樓一個不起眼的雅座方向——那里,簾子微動,仿佛有人影。譚鑫培心知,倪老大很可能就在那里冷眼旁觀。
他深吸一口氣,運足中氣,聲震屋瓦,不是對混混,而是對全場真正的觀眾,一字一句道:
“譚某不才,蒙各位捧場,在此賣藝。戲有千萬種,人有各不同。我譚家班,唱的是千古興亡,演的是忠奸善惡!若有人覺得污了耳目,門在那邊,請自便!但只要還有一位愿意聽這正氣之聲,我譚鑫培,”他猛地提高音量,如同驚雷,
“就唱到底!”
這番話,斬釘截鐵,傲骨錚錚!沒有諂媚,沒有妥協,直接將倪老大暗地里的刁難,變成了臺面上光明正大的對抗!
“好!”
“譚老板,硬氣!”
臺下沉寂片刻后,爆發出雷鳴般的真正喝彩!那些被壓抑的憤怒和對正義的支持,在這一刻被徹底點燃了!
二樓雅座的簾子,無聲地垂下了。
倪老大安排的這場羞辱,非但沒有成功,反而讓譚鑫培和譚家班在上海灘的市井百姓中,贏得了極大的聲望和人望!
回到后臺,譚鑫培沒有責備石娃的冒失,他只是重重地拍了拍石娃的肩膀,眼神里有欣慰,更有一種托付的沉重:“孩子,你今天……很好。”
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與倪老大徹底撕破臉,意味著再無轉圜余地。真正的狂風暴雨,馬上就要來了。
但這一次,戲班眾人的臉上,少了幾分惶恐,多了幾分決絕。連之前私下抱怨的小順子,也挺直了腰桿。石娃那一聲稚嫩卻勇敢的吶喊,和譚鑫培那番擲地有聲的宣言,像一劑強心針,將這個瀕臨絕境的戲班,重新凝聚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