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園集會的那股熱血激昂,仿佛還是昨日。上海灘的報紙上,維新變法的言論一度如火如荼,石娃和班里的年輕人也如同沐浴在春風里,練功吊嗓都帶著一股前所未有的勁頭,仿佛一個新的、光明的中國指日可待。
然而,光緒二十四年八月初(1898年9月底),風云突變。
先是市面上關于“太后訓政”的傳言不脛而走,接著,王慕暉臉色慘白、失魂落魄地闖入戲班住處,帶來的報紙上觸目驚心的標題,如同冰水澆頭:“慈禧太后復出訓政,皇上被囚瀛臺!”“康梁潛逃海外!”“朝廷下令緝拿亂黨!”
壞消息一個接一個,最終,那顆最沉重、最血腥的炸彈還是爆響了——“譚嗣同、林旭、劉光第、楊銳、楊深秀、康廣仁等六人,于北京菜市口遇害,史稱‘戊戌六君子’!”
“譚爺……他……”石娃手中的報紙飄落在地,他臉色煞白,渾身冰涼,張園那個目光如電、聲音激越的身影仿佛還在眼前,那句“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請自嗣同始!”的誓言猶在耳邊。如今,一語成讖!他真的用一腔熱血,祭奠了他理想中的新中國!
戲班內一片死寂。先前還對維新抱有熱切期望的年輕人,如小順子,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恐懼和茫然。鐵塔李一拳砸在墻上,悶聲低吼:“這……這是什么世道!”
譚鑫培緊閉雙眼,臉上肌肉抽搐。他最擔心的事情,還是以最慘烈的方式發生了。他走到那只從京城帶出的老戲箱旁,手按在冰涼的箱蓋上,仿佛能透過木板,感受到北京菜市口刑場的血腥氣。他喃喃道:“我早就說過……這灘水,太深,太渾啊……”
然而,更大的恐懼隨即襲來。王慕暉聲音發顫地提醒:“譚老板,諸位!朝廷正在大肆搜捕維新黨人,凡有牽連者,皆不能免!我們在張園集會,康廣仁先生又曾親臨后臺……此事若被倪老大或官府知曉,借題發揮,我等皆是滅門之禍!”
此言一出,眾人如墜冰窟。倪老大正愁找不到徹底整死戲班的借口,這“通維新亂黨”的罪名,比任何江湖恩怨都要可怕千萬倍!
果然,怕什么來什么。第二天,得意樓的演出海報剛貼出,疤臉阿三就帶著一群巡捕房的包探,大搖大擺地來了,不再是江湖混混的做派,而是打著官府的旗號!
“譚鑫培!”疤臉阿三趾高氣揚,抖出一張紙,“有人舉報你譚家班勾結維新亂黨,圖謀不軌!奉上官之命,查封戲箱,全班人等,帶回衙門候審!”
戲班眾人面無人色,幾個膽小的已經腿軟。眼看一場滅頂之災就要降臨。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譚鑫培卻猛地挺直了腰板。悲憤、恐懼,在巨大的災難面前,反而化成了一種異常的冷靜和決絕。他知道,此刻若退縮一步,便是全軍覆沒。
他上前一步,目光如刀,直刺疤臉阿三:“三哥,拿人拿贓!你說我譚家班勾結亂黨,證據何在?莫非是倪爺看我不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他聲音洪亮,故意讓周圍越聚越多的百姓都聽到。
“證據?哼!你們與那康廣仁、譚嗣同私下往來,便是鐵證!”疤臉阿三叫囂。
“哈哈哈!”譚鑫培竟發出一陣悲涼的大笑,“康先生、譚大人來聽戲,是瞧得起我譚某的玩意兒!唱戲的開門迎客,來的都是客!按三哥的說法,這滿園子的看客,莫非都成了亂黨同謀不成?!再者說,譚嗣同譚大人,忠肝義膽,天下共知!他即便獲罪,其志可昭日月!我譚鑫佩敬他是條好漢,莫非這也犯了王法?!”
他這番話,避實就虛,巧妙地將“政治勾結”轉化為“江湖道義”和“個人敬佩”,更是借譚嗣同的悲壯,激發了圍觀民眾的同情。人群中開始議論、騷動,不少人向戲班投來同情和敬佩的目光。
疤臉阿三和包探們一時語塞,他們確實沒有實實在在的“通匪”證據,眼看群情洶洶,也不敢貿然抓人。
譚鑫培趁熱打鐵,對眾人拱手,朗聲道:“諸位鄉鄰做個見證!我譚家班清清白白唱戲,堂堂正正做人!今日官府若要以莫須有的罪名拿我,我無話可說!但這戲,只要我譚鑫培還有一口氣在,就要唱下去!今晚,就唱《李陵碑》!”
《李陵碑》,英雄末路,為國盡忠!在此刻唱這出戲,其意不言自明!
在民眾無聲的支持下,疤臉阿三和包探們最終悻悻而去,但查封的封條,還是貼在了戲箱上。
當晚,丹桂茶園內外被聞訊而來的市民圍得水泄不通。譚鑫培的《李陵碑》唱得悲壯蒼涼,每一個字都像是含著血淚。當唱到“盼嬌兒不由人珠淚雙拋……”一段時,臺上臺下,哭聲一片。這哭聲,既是為戲中的楊老令公,更是為那在北京菜市口慷慨就義的譚嗣同!
石娃在側幕,看著師父在臺上仿佛與楊繼業、與譚嗣同合而為一的身影,淚水模糊了雙眼。譚嗣同的犧牲,像一把最鋒利的刻刀,將“變法”、“救國”、“流血”這些詞匯,連同那份巨大的悲愴和遺憾,深深地刻進了他的靈魂里。
他明白了,有些路,注定要用鮮血鋪就。而戲子的舞臺,也絕不僅僅是娛樂。這一夜,那個一心學戲的少年石娃,真正死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將個人命運與家國天下緊緊捆綁在一起的、開始真正思考“道”在何處的青年譚石。
戊戌政變的鮮血,成了這個戲班,以及石娃個人成長歷程中,最深刻、最慘烈的成人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