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濟南安頓下來半月后,經過梨園行會的疏通和譚鑫培的周旋打點,譚家班終于得到了在城內頗有名氣的“明湖居”登臺的機會。這頭三天的“打炮戲”,關乎戲班能否在這座古城立足。
首演當晚,明湖居樓上下座無虛席。濟南的看客與上海迥然不同,少有喧嘩躁動之輩,多是穿著長衫、端著蓋碗茶的老派觀眾,神情內斂,帶著品鑒與審視的目光。他們聽聞過來自上海灘的傳聞,對這班“硬氣班”既懷有幾分好奇,也存著幾分“看你們究竟有多大能耐”的考較心思。
后臺氣氛凝重。譚鑫培親自為石娃整理著《定軍山》里黃忠的靠旗,低聲叮囑:“濟南的爺們兒重唱功,講究的是韻味和火候。身段要準,更要穩。唱腔要亮,更要有‘嚼頭’,每一個字都要送到客人耳朵里,讓他們品出滋味來。”
石娃深吸一口氣,重重點頭。他知道,這不是在上海用氣勢和悲情就能贏得滿堂彩的地方,這里需要的是實打實的、沉淀了百年的規矩和功力。
鑼鼓響起,大幕拉開。石娃扮演的老黃忠登場,一個亮相,身架穩如泰山,眼神銳利如鷹,頓時引來臺下幾聲低低的“嗯,有點意思”的認可。待到核心唱段“這一封書信來得巧”響起,石娃運足底氣,嗓音高亢激越,卻又在轉折處處理得飽滿醇厚,將老將黃忠的豪邁、機警與必勝信心展現得淋漓盡致。
臺下,原本有些漫不經心的老戲迷們漸漸坐直了身體,開始凝神細聽。待到石娃唱到“在黃羅寶帳領將令”一段,氣貫長虹,幾個高腔處理得舉重若輕,臺下終于爆發出第一陣真正由衷的喝彩聲:“好!”
一出《定軍山》唱罷,石娃已征服了大半觀眾。但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壓軸大戲,是譚鑫培的《文昭關》。
譚鑫培的伍子胥登場,與石娃的黃忠是截然不同的氣象。他沒有過多的外在動作,僅憑眼神、身段和那蒼涼悲憤、卻又充滿骨力的唱腔,便將伍子胥一夜白頭的冤屈、悲愴和復仇的決絕,刻畫得入木三分。尤其是“一輪明月照窗前”那段【二黃慢板】,哀婉處如泣如訴,激憤處聲裂金石,將人物內心的巨大痛苦和掙扎演繹得層次分明,撼人心魄。
整個明湖居鴉雀無聲,只有譚鑫培的唱腔在回蕩。直到劇終幕落,沉寂片刻后,掌聲才如同雷鳴般爆發出來,經久不息。這掌聲,是濟南梨園行對真正藝術的最高認可。
演出大獲成功。班子里眾人懸著的心終于落下,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發自內心的笑容。
然而,回到下處,譚鑫培的臉上卻并無太多喜色。他對圍攏過來的班眾,特別是石娃,沉聲說道:“今日是立住了,靠的是老祖宗傳下的真本事。濟南這地方,水深得很。我們眼下要做的,是‘藏’。藏起在上海的鋒芒,藏起心里的那些‘新’,先把這傳統的根,扎得牢牢的。”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窗外濟南沉靜的夜色:“記住,只有在這些人承認了咱們是‘自己人’之后,咱們將來或許……才有可能,用他們能接受的方式,唱出一點‘新’意思。”
石娃回味著師父的話,又想起臺下那些如癡如醉的老觀眾。他明白了,在濟南,抗爭不再是吶喊,而是更深沉的融入和更耐心的浸潤。首演的成功,不是終點,而是另一種更需智慧和耐力的漫長旅程的開始。
譚家班在濟南的故事,就在這看似平穩、實則暗流潛藏的藝術征服中,悄然翻開了新的一頁。
這一章的重點:
*地域特色:展現濟南與上海截然不同的觀眾品味和梨園氛圍。
*藝術回歸:強調憑純粹、精湛的傳統技藝贏得尊重,是策略性的“藏鋒”。
*成功的內涵:指出成功背后是新的挑戰——如何在不失本心的前提下融入并影響相對保守的環境。
*新的策略:點明“蟄伏期”的核心任務是深耕傳統,積蓄力量,等待時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