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湖居的首演成功,像在濟南梨園這潭深水中投下一塊石頭,漣漪過后,戲班迎來的并非持續的喝彩,而是日復一日、更為枯燥嚴酷的“磨活兒”。濟南觀眾認的是真本事,一點含糊不得,這逼得譚鑫培對班內子弟的要求,比在上海時更加嚴厲。
天不亮,院子里的寒氣還刺骨,板子聲就先于吊嗓聲響起來了。
“啪!啪!”
清脆的竹板子落在皮肉上的聲音,伴隨著壓抑的嗚咽,是每日的晨課。
挨打的是班里一個叫“水根”的十二歲男孩,學武丑的。剛才走“矮子步”繞場時,偷懶晃了一下,被譚鑫培一眼瞥見。
“腿軟了?早上那碗粥白喝了?”譚鑫培面沉似水,手里掂量著那根油光水滑的竹板,“丑行的功夫在腿上!下盤不穩,上了臺就是丟人現眼!伸手!”
水根哆嗦著伸出早已腫痛的左手。“啪!”又是一板子,手心瞬間一道紅棱子鼓起來。他眼淚在眼眶里打轉,卻死死咬著嘴唇不敢哭出聲。班里的規矩,挨打時嚎啕大哭,罰得更重。
石娃在一旁看著,手心也隱隱作痛。他想起自己剛入班時,因為一段【西皮流水】的氣口總找不準,沒少挨這竹板子。那時教他功架的師父說過:“戲是苦蟲,不打不成。今天板子上的疼你記住了,上了臺才忘不了!”
這看似殘酷的“打戲”,是舊式科班乃至許多戲班維系藝術水準的鐵律。臺上光彩照人的一招一式,都是臺下用汗水和血淚換來的。
上午說戲排戲,更是絲毫不能差錯。
今天排的是《白水灘》十一郎的棍花。扮演十一郎的武生“小山東”有個轉身接棍的動作,連續幾次都沒到位。說戲的師父(由班里的老生演員兼任)二話不說,抄起用來示范的白蠟木棍,照著他腿彎就是一下:“軸心!記住軸心!腰是軸,腿是根!你這亂轉個什么勁兒!”
小山東一個趔趄,疼得齜牙咧嘴,卻立刻爬起來,重新擺好架勢。沒人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大家都這么過來的。錯了就得認罰,直到練對為止。后臺墻上,不知哪輩子留下的斑駁字跡“不打不罵不成材”,像一道無形的鞭子,懸在每個人頭上。
即便是石娃這樣已然成角的“小老板”,也免不了受罰。
一次日場戲,石娃唱《空城計》,因前晚著涼,嗓子有些發干,一句“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散”字的高腔沒完全頂上去,微微有些“飄”。臺下普通觀眾未必聽得出來,但譚鑫培在側幕聽得真切。
戲一落幕回到后臺,譚鑫培臉色就變了。他讓石娃伸出手,拿起那把專門責罰大人、更厚實的梨木戒尺,重重打了三下。石娃的手心立刻紅腫起來,火辣辣地疼。
“知道你嗓子不適,”譚鑫培的聲音冷得像冰,“但既然上了臺,就沒有‘不適’這兩個字!觀眾花錢買票,是來聽你‘散淡’還是聽你‘飄’?一句不穩,滿盤皆輸!今天這三尺子,是讓你記住,角兒不是那么好當的!你肩膀上扛著整個班子的名聲!”
石娃低頭稱是,心中并無怨恨,只有慚愧。他知道,師父打他,打的是他對藝術的懈怠,是對觀眾的不敬。在這行里,“疼”是最好的老師。
當然,也有溫情的一面。
晚上,師娘(譚鑫培的妻子)會悄悄煮了雞蛋,用溫熱的雞蛋給水根和石娃滾腫痛的手心。一邊滾,一邊低聲念叨:“你師父也是為你們好……這碗開口飯,不容易吃。現在多受點罪,將來才能成器,才能不受外人的氣。”
水根抽噎著點頭。石娃看著師娘燈下慈祥而疲憊的臉,再看看自己紅腫的手心,心中五味雜陳。這嚴厲到近乎殘酷的日常,與師娘悄然的關懷,共同構成了戲班生活的一體兩面。它磨礪著人的技藝,也鍛造著人的心性。
在這日復一日的“打罵”與苦練中,戲班的藝術根基在濟南這塊土地上,一點點扎得更深。他們用這種最傳統、也最殘酷的方式,守護著安身立命的根本,也等待著真正屬于他們的風云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