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年春夏之交,濟南城也未能幸免于義和團運動的狂潮。雖然山東巡撫袁世凱對義和團采取嚴厲鎮壓政策,但“扶清滅洋”的口號、仇教排外的情緒,仍如野火般在民間蔓延。與上海不同,濟南的義和團活動更帶有濃厚的鄉土氣息和神秘色彩,與戲班的生活也產生了更為直接、更為詭異的交集。
起初,這種影響是“利好”的。隨著“滅洋”風潮興起,一切與“洋”字沾邊的都成了禁忌,而譚家班堅守傳統、不唱“時新”戲、不演“淫戲”的做派,反而成了“清白”的象征。一些與義和團有聯系的鄉紳甚至主動找上門來,要求戲班多演《挑滑車》、《戰太平》、《定軍山》這類忠勇報國的武戲,以“激揚民氣”。明湖居的生意竟因此好了起來,包銀也漲了。班子里一些不明就里的人,甚至私下慶幸:“看來這‘滅洋’的風,對咱們倒是好事!”
然而,譚鑫培卻從這“繁榮”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他親眼看到,一些戲班為了迎合風潮,開始排演一些粗制濫造的“神怪戲”,舞臺上充斥著“神拳附體”、“刀槍不入”的荒唐情節,甚至直接模仿義和團“降神”的儀式,引得臺下觀眾如癡如狂。他嚴厲禁止譚家班效仿,并告誡眾人:“戲是戲,法是法!臺上演的是古人忠義,不是裝神弄鬼!咱們不能為了幾個銅板,把祖師爺的臉都丟盡了!”
但真正的風暴,并非來自外部,而是來自戲班內部。
一天,戲班在城外一個鎮子唱完堂會,回城的路上,被一群頭扎紅巾、手持大刀長矛的義和團團民攔住了去路。為首的大師兄是個滿臉橫肉的漢子,他目光掃過戲班的行頭箱,最后落在了扮演武生的“小山東”身上。
“你們是唱戲的?”大師兄甕聲甕氣地問。
“回大師兄的話,我們是濟南城里的譚家班?!弊T鑫培上前一步,不卑不亢地答道。
“譚家班?聽說你們規矩多,不唱‘洋’戲?”大師兄上下打量著譚鑫培。
“我們只唱老祖宗傳下來的正經戲文。”
“好!”大師兄一拍大腿,“咱們義和團,扶的是大清,滅的是洋教!你們唱戲的,也得為‘滅洋’出力!我看你們這身行頭不錯,借給咱們用用!”
此言一出,戲班眾人臉色驟變。戲班的行頭,尤其是那些“靠”(武將的鎧甲)、“盔頭”(頭盔),都是吃飯的家伙,是幾代人攢下的家底,更是梨園行的規矩和臉面,豈能輕易外借?
“大師兄,”譚鑫培強壓怒火,拱手道,“梨園行的規矩,行頭如身家性命,從不外借。還請大師兄見諒?!?/p>
“規矩?”大師兄冷笑一聲,旁邊幾個團民立刻圍了上來,手按刀把,“現在最大的規矩就是‘滅洋’!你們不借,莫非是心里有鬼?想護著那些‘二毛子’(教民)不成?!”
氣氛瞬間緊張起來。鐵塔李等人也握緊了手中的刀槍把子,眼看一場沖突就要爆發。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一個身影猛地從人群中沖了出來——是水根!那個平日里因為練功偷懶沒少挨板子的武丑男孩。此刻,他臉上卻帶著一種從未有過的狂熱和激動,撲通一聲跪倒在那大師兄面前,指著譚鑫培和戲班眾人,尖聲叫道:
“大師兄!他們……他們就是‘二毛子’!他們班里有洋人的東西!我親眼見過!”
此言一出,如同晴天霹靂!所有人都驚呆了,包括那個大師兄。
“水根!你胡說八道什么!”石娃厲聲喝道,就要上前拉他。
“我沒胡說!”水根像是被什么東西附了體,聲音尖利刺耳,“就在那個戲箱里!有一塊洋表!是上海那個姓王的記者送的!還有……還有幾份洋人的報紙!他們天天晚上偷偷看!”
他說的,是王慕暉當初送給石娃的一塊舊懷表,以及幾份《時務報》的傳單。這些東西,在平日里不過是石娃了解外面世界的窗口,但在此時,卻成了足以致命的“罪證”!
譚鑫培的心猛地一沉。他沒想到,自己班里的孩子,竟會在這關鍵時刻,用這種最惡毒的方式,將整個戲班推向深淵。
那大師兄眼中兇光畢露,厲聲喝道:“搜!”
團民們一擁而上,粗暴地掀翻了戲箱。果然,在石娃的私人物品中,翻出了那塊懷表和幾份皺巴巴的報紙。
“好??!私藏洋貨,偷看洋報!你們果然是‘二毛子’的同黨!”大師兄獰笑著,一揮手,“把他們都給我綁了!帶回壇口,請神發落!”
戲班幾十口人,連同全部家當,就這樣被義和團押回了鎮上的壇口。那是一個臨時征用的祠堂,院子里香煙繚繞,神壇上供著關公、孫悟空等神像,氣氛詭異而肅殺。
譚鑫培知道,此刻任何辯解都是徒勞的。在“滅洋”的狂熱下,任何與“洋”字沾邊的東西,都足以成為殺人的理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盡量保住戲班眾人的性命。
他深吸一口氣,走到那大師兄面前,沉聲道:“大師兄,東西是我們私藏的,與其他人無關。要殺要剮,我譚鑫培一人承擔!只求大師兄高抬貴手,放過我這些徒弟和班底?!?/p>
“師父!”石娃和眾人急得大叫。
那大師兄斜眼看著譚鑫培,似乎被他的硬氣觸動了一下,但隨即又恢復了兇悍:“一人承擔?哼!誰知道你們還有沒有同黨!來人!先把這個老家伙和那個私藏洋貨的小子拉出來,請神審問!”
譚鑫培和石娃被推到院子中央。幾個團民開始焚香念咒,跳著詭異的舞蹈,聲稱要請“齊天大圣”附體審案。這荒誕而恐怖的一幕,讓戲班眾人面無人色。
就在這危急關頭,祠堂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和喧嘩。一個穿著官服的人帶著一隊清兵闖了進來。來人正是濟南府的一位官員,他顯然認識譚鑫培,見狀大驚,連忙對那大師兄拱手道:
“大師兄息怒!這位是京城來的譚老板,是梨園行的名角,絕非‘二毛子’同黨!這其中必有誤會!”
那大師兄見是官府的人,氣焰收斂了幾分,但仍不依不饒:“誤會?人贓并獲,還有什么誤會?!”
那官員湊近大師兄,低聲道:“大師兄有所不知,如今袁撫臺(袁世凱)對義和團……態度不明。此人有些名望,若在咱們地界上出了事,恐怕不好交代。不如先交給我帶回衙門審問,若真有罪,再按律處置不遲。”
一番軟硬兼施,那大師兄終于松口,同意將譚家班交由官府帶走。
回到濟南城,戲班雖然暫時脫險,但所有人都像被抽去了魂魄。水根在混亂中不知所蹤,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沒人想知道。他留下的那一聲背叛的吶喊,像一根毒刺,深深扎進了戲班每個人的心里。
譚鑫培看著驚魂未定的眾人,看著那只被翻得一片狼藉、沾滿泥土的戲箱,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悲涼。他明白,義和團運動帶來的,不是簡單的“扶清滅洋”,而是一種將人性中最原始的狂熱、愚昧和殘忍徹底釋放出來的力量。在這種力量面前,任何藝術、任何規矩、任何情義,都顯得如此脆弱和不堪一擊。
濟南,這座看似平靜的古城,也已不再是避風港。戲班的命運,再次被時代的巨浪,推向了未知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