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從義和團的壇口被官府的人帶回濟南城,譚家班上下驚魂未定,以為只是暫脫虎口,更大的麻煩還在后頭。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一頂官轎直接停在了他們居住的小院門口。來的竟是山東巡撫袁世凱身邊的一位紅人師爺。
師爺態度客氣得令人不安,先是安撫一番,說昨日之事純屬誤會,袁撫臺已然知曉,并嚴令地方彈壓拳亂,絕不會讓譚老板這樣的梨園名宿受委屈。接著,話鋒一轉,道出了真正的來意:
“譚老板,實不相瞞,袁撫臺素來雅好皮黃,對您和譚家班的藝術十分傾慕。此次你們受驚,撫臺大人甚感不安。特命在下前來,一是壓驚,二來嘛……”師爺壓低聲音,臉上露出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撫臺大人說,老佛爺萬壽慶典雖過,但日常在園子里解悶,最愛的還是聽戲。尤其是譚老板您這樣‘京朝派’的正宗老路數,最對老佛爺的脾胃。撫臺大人的意思,是想請譚老板和貴班在濟南好生將養,精研藝業。待到時局稍定,便尋個機會,保舉貴班進京,為老佛爺獻藝。”
這番話,如同一個炸雷,在戲班眾人耳邊響起!
進京?為慈禧太后唱戲?
這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殊榮!若是尋常戲班,早已感激涕零,叩頭謝恩了。這意味著無上的榮耀、豐厚的賞賜,以及在整個梨園行至高無上的地位。
然而,譚家班不是尋常戲班。
譚鑫培的心,在那一刻沉到了谷底。他腦海中瞬間閃過無數畫面:頤和園大戲臺下的暗流涌動、戲箱夾層里那本關乎海軍經費的賬冊、戊戌年譚嗣同血染菜市口、還有剛剛經歷的義和團的狂熱與愚昧……而這一切的源頭,那個垂簾聽政、掌控著這個龐大帝國命運的女人,就是袁世凱口中“愛聽戲”的“老佛爺”!
去為她唱戲?這豈不是……
譚鑫培后背瞬間被冷汗浸濕。他看著師爺那看似客氣、實則不容置疑的笑容,深知這絕非簡單的賞識,而是一張精心編織的網。袁世凱是何等人物?他在戊戌年出賣光緒帝和維新派,如今在義和團運動中又首鼠兩端,既鎮壓又安撫。他此刻“庇護”戲班,并拋出“進京獻藝”的誘餌,其用意深不可測。或許是為了籠絡人心,顯示自己惜才;或許是想將譚家班作為一件奇珍,進獻給慈禧以鞏固地位;更或許,是某種更深的政治試探……
答應,便是與虎謀皮,從此身不由己,甚至可能被迫成為權力游戲的棋子,徹底違背本心。
不答應?那就是不識抬舉,立刻就會招致袁世凱的怒火。剛剛脫離義和團的虎口,立刻就會落入官府的狼窩,在山東再無立足之地。
這是一個根本無法拒絕的“庇護”,一個裹著蜜糖的毒餌。
譚鑫培心思電轉,臉上卻努力擠出一絲受寵若驚的惶恐,連忙躬身道:“袁撫臺厚愛,老佛爺天恩,譚某……譚某何德何能,實在惶恐!譚家班定當謹遵撫臺鈞旨,在濟南潛心磨礪,絕不敢有負撫臺大人栽培提攜之恩!”
他沒有直接答應“進京”,只是表示會“潛心磨礪”,留下了回旋的余地。
師爺對譚鑫培的“識趣”似乎很滿意,又客套幾句,留下不少銀兩作為“壓驚費”,便乘轎離去。
師爺一走,小院里死一般寂靜。所有人都看著譚鑫培,等待他的決斷。年輕的弟子們臉上有壓抑不住的興奮,進京給老佛爺唱戲,這是何等光宗耀祖!而鐵塔李、石娃等深知內情的人,則面色凝重。
“師父,這……”石娃急切地開口。
譚鑫培抬手止住了他,目光掃過眾人,聲音低沉而沙啞:“都聽見了?袁撫臺給咱們指了條通天大道。”
他頓了頓,臉上露出一絲苦澀到極點的笑容:“可你們記住,這紫禁城里的路,比義和團的刀山還難走。一步踏錯,就是萬丈深淵,尸骨無存。”
他轉身,走向那只從北京帶來的老戲箱,手輕輕撫摸著冰冷的箱蓋,仿佛在撫摸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像是在掂量未來莫測的分量。
“從今日起,閉門謝客,除了明湖居的常例演出,一切堂會、應酬,全部推掉。”譚鑫培的聲音恢復了往日的決斷,“咱們要排戲,排最拿手、最挑不出毛病的骨子老戲。但不是為了進京邀寵,是為了……活下去。”
活下去。這三個字,在此時此刻,顯得如此沉重而具體。
袁世凱的“庇護”,像一道無形的枷鎖,將譚家班牢牢地禁錮在了濟南。他們獲得了暫時的安全,卻失去了選擇的自由。未來的道路,已被一只無形的大手強行扭轉,指向了北京,指向了那個他們曾經逃離的權力中心。
一場在帝王權貴眼皮底下的、更為兇險的“演出”,即將拉開序幕。而這一次,他們不再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