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1906年(光緒三十二年)夏夜
地點:青島弗里德里希大街(今中山路),“京華戲園”
戲園內(nèi),氣氛迥異于北京或濟(jì)南的戲院。前排洋人紳士淑女西裝革履,低聲用德語交談;中后排是衣著體面的華人買辦、商人及其家眷;甚至還有一些穿著和服、矜持端坐的日本僑民。空氣里混合著香水、雪茄和淡淡的咖啡氣味,而非熟悉的茶香與煙葉味。戲臺兩側(cè),破天荒地掛上了中德雙語的劇目水牌:“定軍山- Ding Jun Shan”。
鑼鼓一響,幕布拉開。石娃扮演的老黃忠登場。沒有慣常的碰頭彩,臺下是一陣禮貌但充滿審視意味的安靜,間或夾雜著洋人觀眾好奇的低聲評論。這種寂靜,比倒彩更讓人心慌。
石娃深吸一口氣,壓住內(nèi)心的緊張,全神貫注。他知道,今晚要征服的,是一群幾乎不懂京劇規(guī)則的觀眾。他刻意將身段做得更加舒展、幅度略大,讓動作的韻律和美感性超越語言隔閡。當(dāng)唱到“這一封書信來得巧”核心唱段時,他運(yùn)足中氣,嗓音高亢嘹亮,每一個字都咬得清晰無比,將老黃忠的豪邁、機(jī)敏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請纓”一場。
當(dāng)石娃飾演的黃忠,念出“主公!某家年邁,這血?dú)狻€能似勇少年!”這句道白時,他并未完全沿用京朝派內(nèi)斂的念法,而是融入了一些在上海學(xué)到的、更具戲劇張力的表演方式,眼神灼灼,聲若洪鐘,將一個不服老的英雄形象塑造得極具感染力。
“Bravo!”(好!)
一聲略顯突兀卻充滿激情的喝彩,從二樓包廂一位德國紳士口中迸發(fā)。他顯然被這種充滿力量感的表演瞬間擊中了。這一聲,像打破了某種無形的屏障。
緊接著,武場緊湊的鑼鼓配合下,石娃完成了一連串干凈利落的靠旗功、刀花,最后是一個穩(wěn)如泰山的亮相。臺下先是瞬間寂靜,隨即爆發(fā)出今晚最熱烈、也最混雜的掌聲與喝彩——有洋人觀眾的“Bravo”,也有華人觀眾熟悉的“好!”,甚至還有日本僑民的鼓掌。
壓軸是譚鑫培親傳的《林沖夜奔》。
這出戲,唱做繁重,一人貫穿全場,極考功力,更重在表現(xiàn)英雄失路、悲憤交加的復(fù)雜內(nèi)心。石娃扮演的林沖,在“數(shù)盡更籌,聽殘銀漏”的唱詞中,將一位遭迫害的英雄的孤寂、悲愴與不甘,通過身段、眼神和水袖功,層次分明地傳遞出來。盡管語言不通,但那種深刻的悲劇感和人物的掙扎,竟也打動了不少外國觀眾,場內(nèi)氣氛由熱鬧轉(zhuǎn)為肅穆的欣賞。
演出結(jié)束后的場面,更是前所未有。
不少洋人觀眾并未立刻離去,而是好奇地涌到臺前,指著華麗的戲服、獨(dú)特的臉譜(如有武凈演員)議論紛紛。那位首先叫好的德國紳士,甚至通過翻譯找到后臺,對卸妝中的石娃豎起大拇指,連聲稱贊這是“偉大的形體藝術(shù)和戲劇激情!”
當(dāng)然,也有不和諧音。散場時,石娃無意中聽到兩位華人買辦的議論:
“戲是不錯,就是太‘正’了,在這地方,不如來點《小上墳》之類的玩笑戲更賣座。”
“是啊,給洋人看,無非圖個新鮮熱鬧,這么賣力氣,何必呢……”
石娃聽著,沒有作聲。他回到臨時下處,心情復(fù)雜地給北京的師父寫信:
“……今夜登場,如履薄冰。洋人看熱鬧,國人看門道,亦有同胞譏我等過于認(rèn)真。然弟子以為,既唱我華夏正聲,便不當(dāng)自輕自賤。唯有以十二分力氣,展我技藝之精粹,或可于這洋碼頭上,為京戲爭得一絲敬意,而非僅作獵奇之戲耳。青島之水,果深不可測……”
青島的首演,在表面的成功之下,揭示了更深層的挑戰(zhàn):如何在殖民地的文化夾縫中,既保持京劇的藝術(shù)尊嚴(yán),又能生存乃至發(fā)展?石娃的答卷是:用最高的藝術(shù)水準(zhǔn),直面所有目光。這條路,注定不會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