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暗香(1909年春·國喪期滿后不久)
漫長的國喪期終于熬過,但京城傳來的消息依舊撲朔迷離。攝政王載灃與袁世凱的矛盾日趨公開,朝局暗流洶涌。這股緊張氣氛也蔓延至青島,各方勢力行事都格外謹慎。
黑三爺嫁女,正在這敏感當口。以他在青島的勢力和臉面,本該大擺筵席,熱鬧一番。但如今時局特殊,樹大招風,他不敢授人以柄,落下“國喪期間大肆宴樂”的口實。可若全然靜悄悄,又折了面子,也讓女兒委屈。
正當他為難之際,石娃主動登門了。
“三爺,”石娃拱手,神色誠懇,“前番承蒙三爺體諒,保全了譚家班的規矩,此情銘記在心。如今大小姐出閣,是洪福齊天的大喜事。雖不宜張揚,但閨閣之喜,亦需雅樂為伴,方顯鄭重。譚家班愿盡綿薄之力。”
黑三爺聞言,目光銳利地審視著石娃,心下已是了然,更暗贊這年輕人會辦事。“石老板有何高見?”
石娃從容道:“喜慶大戲如《龍鳳呈祥》,確實扎眼。但可擇《三岔口》與《空城計》兩出。《三岔口》乃夜行戲,全場啞劇,只做不唱,寓意祛邪避兇,保新人一路平安;《空城計》雖是諸葛亮相,但唱的是一份臨危不亂的靜氣與智謀,正合當下時局,亦寓示新人家業穩如泰山。兩出戲,一武一文,一靜一動,既不違制,又應景提氣,三爺以為如何?”
黑三爺聽罷,撫掌大笑:“妙!石老板果然心思縝密,是個人物!就依你!”這番安排,既全了他的面子,又避開了風口浪尖,更暗含吉兆,可謂面面俱到。
婚宴設在一處僻靜的公館內,并無外客,皆是洪幫內部緊要人物。廳內燈光調暗,僅留數盞,營造出一種隱秘的氛圍。
第一出《三岔口》。
臺上不設布景,僅一桌二椅。石娃親自飾演任堂惠,與班中武丑扮演的劉利華,在“黑暗”中摸索、格斗。沒有唱腔,沒有鑼鼓(只用極輕的板鼓點示意節奏),全憑精湛的身手、眼神和表情,將深夜旅店中的疑懼、試探和驚險演繹得淋漓盡致。臺下賓客屏息凝神,完全被這無聲的戲劇張力所吸引。這出戲,既展示了譚家班深厚的武戲功底,其“黑暗中化險為夷”的寓意,更說中了在座各位江湖豪客的心事,引來陣陣壓抑的低喝與贊嘆。
第二出《空城計》。
石娃迅速換裝,飾演諸葛亮。在空靈的胡琴伴奏下,他一段【西皮慢板】“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唱得從容不迫,韻味悠長。沒有大軍壓境的喧囂,只有一種“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的鎮定與智慧。當唱到“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時,他目光似有意似無意地掃過席間的黑三爺,其中蘊含的孤寂與堅守,竟讓這位刀頭舔血的江湖大佬也微微動容,仿佛聽出了幾分同道中人的感慨。
兩出戲唱罷,滿堂寂靜,隨即爆發出低沉卻極為熱烈的掌聲。這掌聲,不僅是給戲,更是給石娃的這份人情與智慧。
黑三爺親自敬酒,重重拍了拍石娃的肩膀:“石老板,這份情,我黑三記下了!從此在青島,譚家班的事,就是我洪幫的事!”
石娃謙遜回禮,心中明白,這場特殊的堂會,遠比唱十臺《龍鳳呈祥》更有效。他不僅圓滿化解了之前的尷尬,更用高超的技藝和精準的處世之道,贏得了黑三爺真正的尊重,為譚家班在龍蛇混雜的青島,找到了一把無形的保護傘。
回到戲園,有弟子不解:“老板,咱們何必如此巴結一個幫會頭子?”
石娃正色道:“非是巴結,是生存。在青島,官府、洋人、幫會,盤根錯節。我們唱戲的,要想安心唱戲,有些關系,不深交,但需理順。今日種下善因,他日或得善果。記住,風骨在內,圓通在外,方能長久。”
窗外,青島的春夜,海風帶來了暖意,也帶來了更復雜的氣息。石娃知道,真正的挑戰,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