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登基(1908年12月2日·北京)
帝后駕崩的哀慟尚未散盡,一股更為詭異緊張的空氣已彌漫紫禁城。國不可一日無君,在袁世凱等北洋重臣的暗中運作與隆裕太后的首肯下,年僅三歲的醇親王溥儀被扶上了龍椅,定年號“宣統”。
登基大典定在冬至前夕。雖因國喪在身,典禮規模大為縮減,但皇家威儀仍不可廢。譚家班作為內廷供奉的頂尖戲班,自然在征召之列。然而,這次傳召的旨意,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微妙與壓抑。
譚鑫培接到內務府傳來的口諭時,臉上看不出絲毫喜悅。他屏退左右,獨自在冰冷的廳堂中坐了許久。桌上,攤著石娃從青島的來信,信中提及德國人如何以“中立”之名行擴張之實,字里行間透露出對時局的深深憂慮。一北一南,一皇城一租界,卻仿佛被同一種山雨欲來的窒息感所籠罩。
大典當日,紫禁城內。氣氛莊嚴肅穆,卻難掩一股衰敗之氣。王公大臣們穿著厚重的朝服,臉色在寒風中更顯灰敗。太和殿前廣場上,儀仗森嚴,卻靜得可怕,只有北風卷過旗幡的獵獵作響。
譚鑫培率領精選的班底,在典禮后的宴樂環節獻藝。戲臺搭在宮內一處偏殿,臺下坐著寥寥無幾的皇親國戚和重臣,包括面色陰沉的攝政王載灃,以及垂手侍立、目光閃爍的袁世凱。年幼的皇帝溥儀,早已被抱回寢宮。
旨意下達,點的戲碼是《麻姑獻壽》和《天官賜?!贰允羌閼c典的例戲,不容絲毫差錯。
鑼鼓響起,大幕拉開。譚鑫培親自扮演麻姑。他的唱腔依舊圓潤飽滿,做功一絲不茍,將仙家的祥瑞之氣表現得淋漓盡致。然而,臺下觀眾的反應卻是一片死寂的恭敬。那些王公大臣們,眼神空洞,仿佛看的不是戲,只是在完成一項不得不做的儀式。載灃面無表情,偶爾與身旁的世續低語幾句,目光銳利地掃過袁世凱。而袁世凱,則始終微微垂首,嘴角掛著一絲難以捉摸的笑意,讓人看不透他心中所想。
在這極致的“正確”與“喜慶”之下,譚鑫培卻感到一種徹骨的寒意。他唱的是獻壽,眼前浮現的卻是頤和園大戲臺的往事,是譚嗣同血染菜市口的慘狀,是石娃信中描述的青島碼頭的弱肉強食。這金碧輝煌的宮殿,仿佛一座巨大的陵墓,正在為這個延續了二百多年的王朝,舉行一場華麗而空洞的告別儀式。
戲至中場,按例有“跳加官”祈福的環節。當演員戴著“天官”面具,手持“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條幅走向臺前時,譚鑫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龍椅的方向——那里空空如也。三歲的皇帝,如何能安邦定國?這個王朝,又何來“民安”可言?
這一瞬間的恍惚,極其短暫,臺下無人察覺。但譚鑫培自己卻驚出一身冷汗。他迅速收斂心神,將后續的演出圓滿完成。
戲畢,叩頭謝恩。內務府照例有賞賜下來,但那份量,遠不如慈禧時代厚重。一位相熟的老太監悄悄對譚鑫培嘆道:“譚老板,您的藝術是沒得說……可這世道,唉,往后怕是……”
譚鑫培默然躬身,領賞退出宮門。
走出紫禁城,回到戲班住處,譚鑫培屏退眾人,只留下最信任的琴師。他坐在昏黃的燈下,良久不語,最終化作一聲長嘆:
“三歲孩童,如何坐得穩這萬里乾坤?這《麻姑獻壽》,怕是唱給這大清朝的最后一場了?!?/p>
他鋪開信紙,給青島的石娃寫信,筆跡前所未有的沉重:
“京華風雪惡,新帝沖齡,國事蜩螗。吾輩伶人,雖微如草芥,亦感山雨欲來。青島僻處海隅,或可暫避鋒芒。汝當謹慎行事,廣結善緣,勿恃才傲物,以為將來退步?!?/p>
這封信,不再有對“新朝”的絲毫期待,只剩下對弟子和戲班未來的深深憂慮與安排。溥儀的登基,在譚鑫培眼中,非但不是中興之象,反而是王朝覆滅的最終序曲。戲班必須為自己,在這即將到來的滔天巨變中,尋一條真正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