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泉城聚(1909年春·濟南)
辛亥年的春天,濟南的趵突泉涌得正歡。北方的政治空氣已緊張到幾乎令人窒息,革命的風聲一陣緊似一陣。正是在這山雨欲來之時,譚鑫培終于處理完北京的繁雜事務,將總班的骨干分批、低調地轉移出了那座巨大的政治漩渦,風塵仆仆地回到了相對安寧的濟南。
消息傳來,石娃和映雪早早地就在城外的接官亭等候。當看到師父那熟悉的、略顯清瘦但依舊挺拔的身影從馬車上下來時,石娃眼眶一熱,快步迎了上去,撩起長衫前襟便要行大禮。
“師父!”
譚鑫培一把扶住了他,布滿風霜的臉上露出了難得的、真正舒展的笑容:“好了,好了,濟南府不興這個虛禮。”他的目光越過石娃的肩膀,落在了他身后那位穿著素凈旗袍、落落大行的女子身上,眼中閃過一絲溫和的贊許。
“這位就是映雪姑娘吧?”譚鑫培和藹地問道。
映雪連忙上前,盈盈一福,聲音清亮又不失恭敬:“晚輩蘇映雪,給譚老板請安。”
“好,好孩子。”譚鑫培微微頷首,仔細端詳了她片刻,對石娃道,“眼神清正,是個穩妥的人。你小子,有眼光。”一句話,說得石娃不好意思地撓頭笑了,映雪也羞紅了臉,心中那塊關于師父是否真正接納自己的大石,總算落了地。
一行人回到位于趵突泉畔的戲班駐地。這里比北京寬敞許多,院子里那幾株老海棠花開得正盛,如云似霞。班里的老老少少聞訊都迎了出來,圍著譚鑫培問長問短,歡聲笑語充滿了院落,是許久未有過的熱鬧與溫情。
當晚,映雪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地道的魯菜,為師父接風洗塵。沒有山珍海味,只有家常的九轉大腸、奶湯蒲菜、糖醋鯉魚,卻吃得譚鑫培連連點頭:“嗯,這個味兒正!比京城那油膩膩的御膳房菜,強多了!”
飯桌上,譚鑫培詳細詢問了濟南分號的情況和青島那邊的消息。石娃一一稟報,說到如何與本地士紳周旋,如何應對幫會勢力,如何在變幻的時局下維持戲班運營,條理清晰,應對得體。譚鑫培聽著,眼中欣慰之色愈濃。
酒過三巡,譚鑫培放下筷子,看著坐在石娃身邊、默默為他布菜的映雪,又看了看眼前這群歷經風雨卻依舊團結的班底,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語氣變得深沉起來:
“這次回來,我就不打算再走了。”他環視眾人,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北京那個地方,是唱給一個人聽的戲臺,太窄,也太險。濟南好,泉城水甜,百姓實在。咱們譚家班的根,從今往后,要試著往這土里扎一扎。”
他看向石娃和映雪:“你們的婚事,不能再拖了。眼下這時局,今天不知明天事,成了家,心就定了。我看,擇個最近的好日子,就在這濟南城,把這喜事辦了!不大操大辦,就請幾位在濟南幫襯過咱們的實在朋友,班內自己人熱鬧一下。這亂世里,一樁喜事,能頂十副安心藥。”
石娃和映雪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喜與感動,連忙起身謝過師父。
夜色漸深,眾人散去。譚鑫培讓石娃陪他在院中海棠樹下走走。月光如水,灑在師徒二人身上。
“石娃,”譚鑫培停下腳步,望著那三股晝夜不停噴涌的泉水,緩緩道,“你看這趵突泉,不管上面是皇帝老子坐殿,還是革命黨鬧事,它該涌就涌,該流就流。咱們唱戲的,說到底,也得學學這泉水。”
他轉過身,目光銳利地看著愛徒:“戲,是唱給人聽的。只要這天下還有百姓愿意聽戲,咱們譚家班就倒不了!北京城的風浪太大,咱們這條船小,得找個水穩的港灣。濟南,或許就是咱們重新起航的地方。”
“師父,我明白了。”石娃重重地點頭,“無論將來是皇上還是總統,咱們只管把戲唱好。”
“對嘍!”譚鑫培拍了拍石娃的肩膀,臉上露出了如釋重負的笑容,“先把你的喜事辦好!讓咱們戲班,也沾沾這春日的喜氣!”
泉水的潺潺聲,伴隨著師徒二人的低語,融入了濟南寧靜的春夜。在這改朝換代的前夜,譚家班這葉扁舟,終于在濟南找到了暫時的避風港,并準備以一場婚事,迎接那即將到來的、翻天覆地的時代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