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北京譚家班住處。自那場暗流洶涌的宮廷獻戲及載灃后臺“慰問”后,譚鑫培稱病,深居簡出,婉拒了所有堂會邀約。窗外北風呼嘯,屋內炭火盆噼啪作響,映照著他凝重如鐵的側臉。
他終于將石娃喚至密室,并非考較功課,而是進行一場關乎戲班存亡的交底。
“石頭,”譚鑫培的聲音低沉而沙啞,透著前所未有的疲憊,“你可知那日宮中唱《空城計》,臺下坐著載灃、袁世凱,為師為何偏選這出戲?”
石娃心中一凜,謹慎答道:“師父唱的是諸葛武侯的智計與鎮(zhèn)定,臨危不亂。”
“是,也不是。”譚鑫培目光如炬,盯著跳動的火苗,“諸葛亮的‘空城’,是不得已而為之的險招。為師那日,何嘗不是坐在一座‘空城’之上?載灃要的是‘忠’,袁世凱要的是‘智’,他們都在看,看我這戲子,到底會倒向哪邊,或者……會不會說出些什么。”
他猛地轉向石娃,眼神銳利如刀:“你記住為師今日的話:咱們唱戲的,在臺上演的是帝王將相,在臺下,就得是‘睜眼瞎’、‘聾子’和‘啞巴’!”
“對皇上——”他壓低了聲音,幾乎耳語,“尤其是如今這位三歲的新君,你心里不能有看法,嘴里不能有議論!他圣明如何,年幼如何,那都是龍椅上的人,是咱們的‘衣食父母’(指賞銀來源),更是懸在頭頂?shù)牡叮∧憧此荒芟窨磦€孩子,得像看臺上一尊不能碰、不能評的神像!”
“對攝政王、對袁宮保那樣的權臣,”譚鑫培的指節(jié)重重敲在茶幾上,“更要萬分小心!他們問戲,你只說戲文典故;他們若借戲文問時事,你就裝糊涂,只說‘奴才蠢笨,只懂些皮毛唱腔,軍國大事實在不明’!切忌自作聰明,牽強附會!”
他深吸一口氣,語重心長:“石頭,咱們的飯碗,是祖師爺賞的,是臺下看官賞的,但絕不是哪一位皇上、哪一位大人賞的!要想把這碗飯端穩(wěn)了,端長了,就得學會把自己從這是非窩里摘出來!”
“你看那院中的老槐樹,”譚鑫培指著窗外在風中搖曳的枯枝,“風來了,它枝干可以彎,可以搖,但只要根扎得深,葉子落了來年還能發(fā)。可它要是硬頂著風,咔嚓一聲,就斷了!”
“咱們戲班,如今就是這風中的樹!載灃是風,袁世凱也是風!咱們得學會順著風勢搖,但不能讓風把根掀了!明白嗎?”
石娃看著師父眼中深不見底的憂慮,重重地點了點頭,只覺得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又有一股熱流在胸中激蕩。他明白了,師父教的不僅是唱戲的藝,更是亂世中存身的道!
“師父,我懂了。”石娃的聲音異常堅定,“往后,徒弟一定謹記:只唱戲,不站隊;只看戲,不議政。”
譚鑫培看著愛徒清澈卻已沉淀下堅毅的眼神,疲憊的臉上終于露出一絲欣慰的慘淡笑容:“好,好……你能明白,咱譚家班的香火,就斷不了。這北京城……是非之地,不可久留啊。”
這次密室談話,如同一次莊嚴的傳承。它將譚鑫培畢生積累的、在權力夾縫中求生存的最高智慧,毫無保留地交給了石娃。這為石娃日后獨當一面,尤其在青島面對更復雜的殖民地和幫會勢力時,奠定了至關重要的處世基石。1909年冬,帝國的黃昏,譚家班在危機四伏中,完成了核心生存哲學的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