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我們接著上一章的情節,細致描繪戲班在上海遭遇封殺后,如何在困境中掙扎求生,并埋下新的伏筆。
夜色如墨,黃浦江的潮氣混著廉價燈油的煙霧,彌漫在閘北一帶低矮的板房里。天蟾戲院的包銀自然是拿不到了,戲班幾十口人,被華探長一番“好意勸告”,連夜搬出了還算體面的后臺,擠進這處魚龍混雜的“下只角”。
空氣里是劣質煙草、汗水和隔夜馬桶混雜的氣味。班里的武生“鐵塔李”一拳砸在吱呀作響的木板床上,震起一片灰塵:“他娘的!在北京受旗人大爺的氣,到了這上海灘,還得看二鬼子的臉色!唱戲的,難道就不是人?”
角落里,演老旦的孫嬤嬤摟著自己才七歲的丫頭,偷偷抹淚。丫頭餓得直吮手指頭。初春的上海,陰冷刺骨。
譚鑫培一直沉默著,用一塊舊絨布,一遍遍擦拭著隨他走南闖北的髯口。那銀白的馬尾,在昏暗的油燈下,泛著冷硬的光。他終于開口,聲音不高,卻讓躁動的后臺瞬間安靜下來:“人,是要吃飯。戲,也得唱下去?!?/p>
他目光掃過眾人:“天蟾的臺子高大,亮堂。可上海灘,不只有天蟾。”他頓了頓,一字一句道:“明兒個,我去找‘鄭家木橋’的倪老大。”
眾人聞言,臉色都是一變。鄭家木橋是苦力、小販、跑碼頭各色人等聚集之地,倪老大是那里的地頭蛇,掌控著幾個簡陋的茶樓書場。去那里唱戲,等于是自降身份,從“名角”淪為了“路歧人”(跑江湖的藝人)。
“師父!”石娃忍不住叫出聲。他記得清楚,去年在天津,有個草臺班子請師父去“搭班”,許以重金,師父眼皮都沒抬就回絕了,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
譚鑫培看向石娃,眼神復雜,有無奈,更有一種深沉的堅定:“石娃,你記住了。在北京,講的是‘節’,是臉面。在上海,先要講‘活’,是里子。臉面丟了,還能掙回來。里子要是爛了,人就真的完了?!?/p>
第二天,譚鑫培真就一個人去了鄭家木橋?;貋頃r,袍子下擺沾了泥水,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說了句:“談妥了。‘得意樓’茶館,下午一場,夜場一場,唱‘路頭戲’,賬分?!?/p>
“路頭戲”便是沒有固定劇本,只有大致情節框架,全憑演員臺上即興發揮、插科打諢來吸引底層觀眾。對譚家班這樣講究“京朝派”規矩的班子來說,這幾乎是另一種羞辱。
然而,開鑼那天,情形卻出乎意料。
得意樓里煙霧繚繞,人聲鼎沸。茶客們吆五喝六,瓜子皮吐得滿地都是。譚鑫培上臺,不唱帝王將相,卻唱了一出經過改編的《打漁殺家》。他演的蕭恩,不再是簡單的江湖老英雄,那被官府欺壓、被豪強奪船的悲憤里,分明融入了馬關之恥、百姓流離的切膚之痛。他沒有直白地呼喊口號,卻借古喻今,將一份家國之恨,藏在每一個身段、每一句看似平常的唱詞里。
臺下的苦力、小販們,起初還在喧鬧,漸漸地,都安靜下來。他們聽不懂文縐縐的戲詞,卻看得懂那眼神里的不屈,聽得懂那唱腔里的冤屈。那被生活重壓的憤懣,仿佛在戲文里找到了共鳴。當蕭恩最終奮起反抗時,滿堂爆發出真正屬于市井的、炸雷般的喝彩!
石娃在后臺打鐃鈸,他看著師父在簡陋的臺子上,用一身真正的藝業,征服了這群最粗糙也最真實的看客。他忽然有些明白了師父的話:真正的風骨,不是在華堂之上唱給別人看的,是在泥濘里,依然能挺直的脊梁。
散場后,一個穿著灰布長衫、戴著眼鏡的清瘦中年人擠到后臺,不顧班子里人警惕的目光,對著譚鑫培深深一揖:“譚老板,今日一曲,振聾發聵!在下《申報》訪事(記者)王慕暉,不知可否邀先生一談?”
譚鑫培打量著這個不速之客,尚未答話。班子里管箱的牛二叔卻慌慌張張跑進來,壓低聲音:“老板,不好了!看見幾個‘白相人’(流氓)在茶館外頭轉悠,怕是倪老大那邊……嫌我們今天‘唱歪了’?”
剛剛看到一絲生機的戲班,瞬間又籠罩在無形的威脅之下。上海灘的水,果然深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