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代完幾個女兒后,直郡王走上前一把將兒子抱起來。
滿人講究‘抱孫不抱子’,但直郡王不在意這些,幾個女兒小的時候他也都抱過,而且是沒少抱。
明明他那時候忙的腳不沾地,見孩子的時間很少很少,少到他現(xiàn)在其實都想不起來四個女兒還是嬰兒時的模樣。
但在四個女兒五歲前,他幾乎每次見面都會抱一抱孩子,就像是補償一樣。
他在宮外長到六歲才回宮,在那之前印象里從沒有見過阿瑪,也沒有見過額娘。
回宮后直接住到阿哥所,那時候弟弟們都還小,阿哥所里面只住了他一個。
他也是回宮后才知道,太子一直住在皇阿瑪?shù)那鍖m里,被皇阿瑪抱著哄都是尋常事,聽說皇阿瑪還親自給太子換過尿布。
再后來,八弟出生了,滿月就被抱到額娘身邊,一直長到六歲,彼時良嬪還是良貴人,就住在延禧宮的后殿。
尚書房的功課緊,一年到頭加起來也就四五天的假期,他回延禧宮的次數(shù)并不多,有好幾次他去給額娘請安,都正好碰到額娘和良貴人在哄八弟翻身、走路、吃東西。
宮里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不是皇阿瑪定的,額娘說了也不算。
他只是在有了大格格之后,才突然想起這些他以為自己不怎么在意的事情,然后把自己沒有的補償給孩子。
弘昱抱起來輕飄飄的,臉上都沒二兩肉,又是個極乖巧的性子,聽袁嬤嬤說,這小子打生下來后就很少哭,不像他,小時候被抱著晃著都要哼哼唧唧的哭鼻子。
“嬤嬤回去收拾東西吧,今兒就搬過來,你和大阿哥一起搬,往后大阿哥玩什么學什么,都聽福晉的。”
日常的飲食起居還是要袁嬤嬤負責,福晉心腸不壞,但既沒有照顧孩子的經(jīng)驗,性子又太跳脫了,還沒有大格格穩(wěn)重。
淑嫻在一旁補充道:“除了嬤嬤,大阿哥身邊常用的人也都搬到正院來。”
反正院子夠大,大阿哥身邊的人又是通過重重篩選才定下來的,足夠清白可信,總好過她這邊重新再安排人。
至于親自照顧大阿哥,還是算了吧,她遠不如這些內(nèi)務府出身的保姆嬤嬤乳母嬤嬤們專業(yè)。
還是讓她帶著格格阿哥們沉浸式過家家吧,先給大阿哥布置房間。
淑嫻拉了幾個格格一塊,大阿哥也被直郡王抱著一同跟上,從床單被褥的顏色花紋,到百寶架上的擺件,再到用來熏香的水果品種,都是幾個人商量著來。
“阿弟,把這張小方桌換成大圓桌好不好?我們來陪你玩的時候,可以圍著大圓桌坐一圈。”三格格興沖沖地指著外間的小方桌道。
弘昱緩慢的點了點頭。
“房間里還要擺上花,阿弟放荷花好不好?”
“好。”
弘昱就沒有不答應的,大姐姐提議用綠色的床帳,他說好,二姐姐說用橘子做熏香最好聞,他點頭,四姐姐說要搬來跟他同住,他也答應。
淑嫻也不知道兩歲多的小娃娃能聽懂多少話,但這孩子實在太乖了,便忍不住捏了捏對方的小手。
弘昱扭過頭來,瞪圓了眼睛看著捏他手的人。
“好小一只。”淑嫻小聲感慨著,“太可愛了。”
直郡王:“……”
氣氛正好,孩子們又都在,他實在不想訓斥福晉,可聽聽福晉嘴巴里吐出來都是些什么話,爺?shù)膬鹤诱撝粏幔植皇切∝埿」贰?/p>
小娃娃乖乖巧巧,不哭也不鬧,還特別好哄,稍微做個鬼臉,就能被逗得笑起來。
淑嫻正美著呢,絲毫沒注意到直郡王瞪向她的眼神,以至于晚上被教育的時候還有點沒反應過來。
“臣妾什么時候口無遮攔了,臣妾在宮里都沒說幾句話。”
便是妯娌閑談的時候,她也有注意分寸,絕沒有說什么不該說的。
當然,午膳那會兒,她跟直郡王說的是有點兒多,也有點出格了,但那時候屋里就她們兩個人,她的聲量又不高,不會有第三個人聽到的。
就她們倆這種幾乎已經(jīng)被綁死的關系,還有什么不能說的,她都沒直接開口勸說王爺別爭皇位了,還不夠謹言慎行嗎。
“爺沒說在宮里的時候,爺說的是你在孩子們面前,說話要得體,用詞要文雅,不要隨意用詞。”
“比如說?”淑嫻還是沒能想起來。
“比如說,孩子就不能論‘只’。”直郡王捏著鼻子道,“聽說福晉是在江南長大的,康熙二十八年的時候,爺也曾伴駕去過南邊,那里比北邊文氣更盛,各種各樣的民間規(guī)矩更多,未出閣的女子甚至被要求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爺看福晉倒有些懷疑當年見聞是夢一場了。”
福晉的阿瑪張浩尚雖是武將,但只是地方上的綠營兵,沒打過仗,而論練兵,普遍來看,八旗兵是要勝于綠營兵的,而在綠營兵中,駐守京師的綠營兵又要勝于地方上的綠營兵,地方上的綠營兵也分兩部分,邊境沿海的綠營兵要略勝于其他地方。
張浩尚是徐州鎮(zhèn)總兵官,而徐州只是江蘇省下轄六鎮(zhèn)之一,地處內(nèi)陸,并不沿海。
徐州鎮(zhèn)綠營兵的實力有多墊底,他老丈人張浩尚這個武將的水分就有多大。
一個沒在戰(zhàn)場上見過血的普通將領,總不能比那些馳騁沙場的名將更不拘一格吧,三弟妹、四弟妹都出自武將世家,其阿瑪皆戰(zhàn)功累累,卻也不曾有過規(guī)矩不好、性子跳脫的傳言,他這些年聽到的都是美名。
皇子福晉中唯一被詬病的大概只有八弟妹了,他都不止一次的聽說過八福晉囂張跋扈的傳言。
萬不想,日后被詬病的皇子福晉里再多一個直郡王福晉。
八弟妹雖然姓郭絡羅,但卻是在安郡王府長大的,那一支的宗室確實是戰(zhàn)功赫赫,杖節(jié)把鉞,安親王岳樂稱得上是真正的大將軍王,岳樂有二十子,岳樂死后,兒子們當中光郡王爵位的就有三個。
在這樣的家庭長大,還早早就被定為皇子福晉,也難怪八福晉會養(yǎng)成跋扈囂張的性子。
可張家只是漢軍旗的中等人家,福晉又長在禮教森嚴的江南,他實在很不能理解,張浩尚夫婦為何會如此教養(yǎng)女兒,就不擔心日后給家里惹禍嗎。
直郡王是這么想的,也就這么問了,大抵也是受到福晉的影響。
他雖封號為‘直’,這個字有公正、正直之意,也有坦率之意,他私以為皇阿瑪為他定這個封號取的是后者。
但論坦率,他自嘆弗如,不及福晉遠矣。
淑嫻一如既往的坦率,道:“王爺也知道,往上數(shù)三代,臣妾家里都沒出過一位能臣干吏,亦無顯赫之親,臣妾阿瑪也只是個手下只有兩千人的武官。
臣妾呢,一沒有才名,二沒有絕世之姿,三性子也不算討喜,臣妾全家都沒有想過能跟皇家結親,甚至連宗室都沒想過,都以為選秀只是一輪游,然后便自行婚嫁,也嫁不進權貴之家。”
她們都沒想過能進復選,更不要說被指婚了。
直郡王手撐著額頭,忍俊不禁,合著福晉和張家都這么沒志氣,選秀想的都是一輪游。
“福晉也不必如此自謙,張大人近十年的考評都是一等,可見他為官恪盡職守、兢兢業(yè)業(yè),是個好官,福晉也……非庸人。”
雖不貌美,性子又跳脫,甚至說話有些口無遮攔,但勝在心善,人又直爽到有些傻里傻氣。
和這樣的人相處,都不用費腦子。
至于張浩尚張大人的考評,的確連續(xù)三次都是一等,他親自去吏部看到的。
朝廷對外地官員的考核被稱為大計,每三年一次,從守、政、才、年四個方面進行考核。
張浩尚接連三次的考評結果都是——守清、政勤、才長、青壯。
若是朝中有人,早該升了。
若是八旗兵,也該升了。
若是文官而非武官,位置也早就往上挪了。
但在綠營體系當中做武官,朝中又無人,總兵官到提督這一步就難邁了,青壯年時期邁不過去,以后年齡增長,便難以再被評為一等,就更沒可能升提督了。
淑嫻這些年可算是聽到有貴人說句公道話了,阿瑪在總兵官的位置上已經(jīng)待了快四任了,為官勤勉,手下士兵亦是訓練有素,奈何上頭無人賞識,次次一等,也挪不了窩。
早先,她還是盼望著阿瑪升官的,勤勉能干,又熬了那么多年的資歷,早該升了,憑什么不升。
但自打她被指婚給直郡王之后,反倒慶幸阿瑪只是個徐州鎮(zhèn)的總兵官了,遠離京城,手下又沒多少兵,奪嫡這種大事卷不到阿瑪身上來,就算日后直郡王被革爵圈禁,阿瑪應該也不會被直郡王的政敵放在眼里。
“臣妾代阿瑪謝爺,聽見您這樣的評價,我想阿瑪他肯定會很高興的。”
阿瑪常用‘是金子總會發(fā)光’這句話來勉勵自己,但世間不如意之事**十,從前阿瑪是無人賞識,現(xiàn)在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卻是個注定奪嫡失敗的皇子。
直郡王此刻卻是已經(jīng)在心里打定了主意,自己岳丈,如果是個提不起來的阿斗也就算了,次次考評一等的武官,勤勉總是有的,有機會還是要幫一幫。
這本是應有之義,就不必告知福晉了,官場上的事情,說了福晉也未必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