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還未大亮,直郡王便如往常一樣在睡夢中醒來。
習慣性的起身,還未從床榻上下來,看到一旁酣睡著的福晉,方才想起,昨天下午他已經(jīng)寫了請假的折子,而且已經(jīng)遞上去了
如福晉所說,他在折子上請了整整一個月的假。
如果皇阿瑪應允的話,整個夏季最炎熱的一個月,他都將在府里悠閑度過。
已經(jīng)坐起來的直郡王又躺了回去,閉上眼睛,試圖再睡一覺,奈何翻來覆去就是睡不著,只能穿衣起床,迎著朝霞,去演武場活動拳腳。
另一邊,淑嫻在睡夢中被叫醒。
“幾時了?”
“卯正?!鄙街窕卮鸬?。
才早上六點,淑嫻迷迷瞪瞪睜開眼,往身側看了看,王爺已經(jīng)不在了。
“王爺昨天不是已經(jīng)向朝廷告假了嗎,怎么還起這么早?”
折騰得她也要早起。
而且王爺昨日自己也說了,最近這幾日不算在他要請的假期里,皇子大婚都會有三天的婚假,直到三朝回門之后,才回朝繼續(xù)當差的。
今兒才是大婚的第二日,也就是說,即便皇上沒有同意王爺?shù)恼埣僬圩?,也不妨礙王爺今天和明天在家休息。
“不是王爺。”山竹輕聲解釋道,“王爺大半個時辰前便已經(jīng)去了前院,并未驚動福晉,是格格們來給您請安了?!?/p>
格格們?哪個格格們?是姐妹,還是女兒?
反正都是自己人。
“拿件薄紗袍來。”
這么熱的天,能少穿就少穿些,既是見自家人,便不必像昨日進宮時那樣穿的層層疊疊了,不必穿花盆底,不必戴旗頭,簡單梳妝即可。
“福晉這樣穿戴會不會太素了?”趙嬤嬤遲疑著問道。
青色的實地紗長袍,上面沒有一絲花紋,顏色也偏沉重老氣。
頭發(fā)只用兩根木簪子固定,再無旁的發(fā)飾,耳飾和鐲子、項圈更是一樣都沒有。
臉上涂了面脂,描了眉毛,點了口脂,可胭脂水粉呢,而且那口脂的顏色未免也太淡了些,說紅不紅,說粉不粉的,涂在唇上不甚明顯。
她年紀大了,不了解年輕人的喜好,前些年又陪夫人一直待在徐州,不知京城現(xiàn)在時興什么。
難道這便是京城如今年輕人喜歡的打扮?如此的素凈甚至寒酸。
“不是見外人,所以我讓她們幫我收拾得家常些?!笔鐙菇忉尩?。
趙嬤嬤面帶凝重的點了點頭,福晉……從前竟不知福晉是這樣天真的性子,怎么還把妾室當自家人了,嫡福晉最應該提防的便是這樣的‘自家人’。
而且她方才去收拾床鋪,今日的床鋪和昨日一樣干凈,新婚之夜還能說是王爺醉得不省人事,那昨晚呢,昨晚王爺可是滴酒未沾。
但她看福晉并沒有愁苦擔憂之色,而王爺如果真的厭棄福晉,那昨晚又何必留宿正院呢,還命人將大阿哥抱到正院給福晉養(yǎng)。
趙嬤嬤只能先按下心中憂思,在內務府人面前先將此事遮掩過去。
整個正院,除了她和石榴、小桃、葡萄、山竹五個人外,其余全是內務府出身。
眼下剛接觸,還摸不清性格,也不知可靠不可靠,會不會有旁人的探子釘子,王爺和福晉尚未圓房之事還是要瞞著這些人。
“妾/奴才給福晉請安。”
“都坐吧?!?/p>
也怪她,昨日初見時忘了交代她這兒的規(guī)矩。
“日后每個月只有初一需要過來請安,剩下那二十九天不需要。
因為我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需要進宮向太后和娘娘請安,那么初一這天,諸位來請安的時候就需要等我從宮中回來,差不多巳時,巳時來正院即可?!?/p>
早上九點鐘請安,然后開個早會,差不多就到午膳時間了,然后一起吃頓飯,有什么會上不好說的,吃飯的時候交流交流。
一個月一次足矣。
眾人齊齊起身應下,沒有不樂意的。
“昨日你們回去之后,可有想好怎么安排小廚房,具體的位置、需要的物品和人手,都想好了嗎?”
淑嫻主動cue流程,免得大家不好意思開口。
吳雅格格率先起身,從身后宮女手中拿過一卷軸。
“這是妾昨日回去后準備的圖紙,上面有臣妾對春風院的一些具體規(guī)劃,還請福晉過目?!?/p>
淑嫻直接走過去將畫軸拿來展開,想不到格格們之中還有位擅畫的,不錯不錯,很實用的技能,以后她要給院子畫改造圖,也可以拜托吳雅格格。
淑嫻笑著展開,笑著……看向吳雅格格。
吳雅格格的畫技跟她竟是不分伯仲,真是‘好’一幅規(guī)劃圖。
“讓福晉見笑了?!眳茄鸥窀竦箾]覺得不好意思,她只說畫了圖,沒說過自己擅畫,而且她本就不是才女。
“妾想把這五間連在一起的屋子作為小廚房,其中兩間用來放火灶,一間用來對食材進行簡單的處理,兩間用來存儲食材。
妾把這里面每一間屋子的用途全都標上了,福晉您看,這三間是妾的臥房,這兩間是妾的書房,這一間是妾用來做針線活的地方,這幾間是妾的庫房……
院子里的空地,妾也有些想法,妾畫的這幾個圓圈代表樹坑,想在這幾個樹坑里種上海棠樹,這個打了x的地方代表井,妾想在院子里打一口水井,既然已經(jīng)有小廚房了,有口水井也會更方便?!?/p>
畫的不好看沒關系,重點是她想畫出來的東西都畫上了,而且標上了。
春風院總共就二十來間屋子,她的小廚房、臥房、庫房書房、針線房全都占上了,連院子里栽的樹都是她選的。
將來府里進新人,福晉應該就不會把人安置到春風院了吧,院里沒位置了。
她雖然不喜歡這院子的名字,但‘春風、夏雨、秋水、冬雪’這四個院子的名字每一個都沒好到哪里去。
都很敷衍,就像這四個院子一樣,一樣的大小,一樣間數(shù)的屋子,一樣的布置格局。
她之所以會跟關格格搶這處院子,只是因為在‘春夏秋冬’里,‘春’排在最前面。
她好歹也是爺?shù)牡谝粋€格格,縱使不得寵,也是最有資歷的一個。
更何況,不得寵的也不只是她,即便是關格格又有哪里像個寵妾了,還不是矮個子里拔將軍。
淑嫻點頭,她大抵明白吳雅格格的意思了,一個小廚房就占五間屋子,顯然是想把地方占住。
這沒什么不好的,算是防患于未然。
雖然府里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五位格格和三名侍妾了,但未來十年,這府里可能還是會進新人。
畢竟八旗每三年一次選秀,內務府一年一次選秀,指不定哪一次康熙和惠妃就想給兒子指個貼心人了。
或是王爺自己尋新人進府,可能是官員門人孝敬,也可能是偶遇……
總之,府里的老人的確應該做好新人進府的準備,也包括她。
“您這是同意妾的安排了?”吳雅格格小心問道,這可關乎她的后半生。
她比王爺還大兩歲,如果能和王爺活到相同的歲數(shù),她肯定會走在王爺前面。
若福晉此時應了她,這春風院便是她的養(yǎng)老之地了,她一個人的養(yǎng)老之地。
只有王爺不小心死在她前面,府里有了新王爺,到時候她不想搬也得搬了。
“同意。”淑嫻爽快道,府里尚有空著的院子,便是再來三五個新人,一人一個院子也能安排得開。
全都占滿才好,等將來王爺革爵的時候,希望康熙能看見兒子王府已經(jīng)完全住滿的情況下,不要拆房子,不要依著規(guī)矩把郡王府減成皇子府。
“妾謝福晉大恩?!眳茄鸥窀裣矘O而泣,用手捂住嘴。
后半輩子能夠獨占一處院子,有自己的小廚房,掌管自己的份例,便是王爺不待見她又如何,她又不缺銀子,京城各個王府貝勒府里得寵的格格,生活也不過就是這般了。
錢格格本來沒想那么多的,但見吳雅格格如此,也明白過來,慌忙起身。
“妾不擅畫,沒有準備圖紙,但妾昨日回去后也有一直思考您的話,您昨日問妾對院子有什么規(guī)劃,妾除了小廚房外,能否再設一處織布房。
不瞞您說,妾的阿瑪在京中織染局辦差,妾家中上至祖母下到小妹,都因此學過織染?!?/p>
手藝肯定不比織染局的工匠,但能拿得出手,比市面上流通的大多數(shù)布料都是不差的。
如此,她既可以像吳雅格格一樣把院子占住,又可以省下人情走禮的開銷。
日后王爺、福晉還有府里的幾位小主子、姐妹們生辰禮、過節(jié)時,她便不用絞盡腦汁的湊禮了,還有什么比送自己親手織染的布料更有心意的。
布料有優(yōu)有劣,手感、薄厚、色澤不同,眾人喜歡的花紋、顏色也不同,因此即便是年年次次送布料,也能送出花樣來,不會讓人覺得敷衍。
“可以。”
既答應了吳雅格格,也不會拒絕錢格格。
淑嫻笑盈盈的望向余下幾位,不知這府里除了會織布的,還有擅長什么手藝的。
王格格和小吳雅格格互相看向彼此。
她們昨日回去后也有商量,福晉為正室,又抱養(yǎng)了大阿哥,除非自身出錯,否則以王爺?shù)男愿?,未來王府后院只會是福晉一家獨大。
倘若能夠靠上福晉,那自然好,只是不知道福晉容不容得下她們。
現(xiàn)在千好萬好,日后呢。
其實在福晉進府之前,王格格是將籌碼壓到了小吳雅氏身上,以小吳雅氏的相貌,她一個女人看了都覺得驚艷,何況男子,將來在王爺那里總是要有幾分寵的吧。
王格格選擇將籌碼壓到小吳雅氏身上,是因為小吳雅氏的相貌,如今猶豫,也是因為小吳雅氏的相貌。
這樣的美貌,福晉真能心寬到容下嗎。
略作猶豫后,王格格終于起身。
“妾和小吳雅妹妹昨日按照福晉所說,將置辦小廚房所需之物列了個名單,還請您過目。
除此之外,妾還想在院子里種些果木花草,不知是否可行?!?/p>
剛搬過來時,院子里便光禿禿的,什么花木都沒有,那時忙著收拾整理,后來小吳雅格格進府,后又落水,再之后是王府忙著籌辦王爺和福晉大婚,她也就一直沒有顧上布置小院。
“可以,需要什么果木花草,也列個單子,下個月初一來請安時拿給我?!?/p>
淑嫻不是要大包大攬,而是因為不管是她預備對正院進行的改造,還是對整個后院公共區(qū)域的規(guī)劃,都是打算走公賬的。
既然如此,其他人要改造規(guī)劃院子,當然也應該走公賬。
關格格內心里是不想受福晉這么大好處的,但機會實在難得。
“妾想在自己院子里設個箭亭,用來強身健體……行嗎?”
她有這想法不是一日兩日了,王爺每次來她這里都沒什么話可說,也沒什么事兒好聊,沒有能打發(fā)時間的東西。
她想多留住王爺一會兒,想王爺能多去她那里。
她知道王爺喜歡射箭,喜歡布庫,喜歡刀槍,喜歡騎馬,后面這幾樣設在她的院子里都不現(xiàn)實,可設個箭亭,還是可以的吧。
“甚好?!?/p>
不管是喜歡射箭,還是單純?yōu)榱藦娚斫◇w,都甚好。
“不過,我昨天也和王爺商量,預備在后院也開辟出一塊演武場,既是演武場,自然少不了練習射箭的地方。
你們日后想要強身健體,想騎馬射箭,都可以去演武場,要不要在院子里設箭亭,關格格再考慮考慮。”淑嫻提醒道。
別浪費了地方。
“是?!标P格格勉強笑笑。
福晉應該不至于連和王爺商量的事情都扯慌,可旁人的都應了,唯獨她的……福晉是不是在給她下馬威。
畢竟,后院五個格格之中,她是最得寵的,便是新來的小吳雅格格,也不過是空長了一張好臉,到現(xiàn)在都還是個雛。
昨天請安后,淑嫻有找人問過府里三名侍妾的情況。
王府侍妾就好像是通房丫頭,說有名分吧,卻連半個主子都算不上,仍舊是奴籍,且是不被允許生子的,說沒有名分吧,身份也區(qū)別于普通的宮女,是主子的人,身邊也有一個宮女伺候。
“王爺為朝事殫精竭慮,為百姓鞠躬盡瘁,并不留戀女色,所以咱們府里的姐妹還是少了些,有些地方與其空著,倒不如先用上。
像聽風樓,三層高的木樓,二十多間房子,你們三人何必一人只住兩間房呢,每人各住一層,多出來的房間想用來做書房、庫房,還是針線房、織布房,都隨你們。”
那房子空著也是空著,還不如讓人住的寬敞些,屋子寬敞了,這十年里也能多置辦些東西,就當是為十年后做準備了。
淑嫻現(xiàn)在滿心滿眼都是十年后,處處都是為十年后做準備,但這世上除了她,沒有人知道十年后整座王府將被作為圈禁之地。
福晉也好,格格也罷,口稱奴才的侍妾和王府未來的繼承人大阿哥,王爺,還有王爺身邊信任的幾個太監(jiān),都將是被圍困在其中的囚徒。
說到太監(jiān),以她對目前宮廷制度的粗淺了解,太監(jiān)和宮女是不一樣的。
宮女都出自上三旗包衣,大都有父有母,且都是有家族的,便是宮妃也不得隨意處死宮女,等到了年齡,便可被放出宮去,倘若不愿,也可以自梳留在宮里做嬤嬤。
而太監(jiān)……太監(jiān)都是被賣進宮中的,沒有人權,像宮廷中的消耗品,一旦被分配了主子,基本就定了一生。
即便主子垮臺,也很難再另投明主,因為這宮里從來都不缺太監(jiān),大多數(shù)人也不想用旁人用過的。
她身邊的趙嬤嬤和石榴、葡萄、小桃、山竹在這十年里都會被她安排到府外去,以免將來被連累扣在府里,失去自由。
畢竟她也不知道陪嫁宮女是否享有和普通宮女一樣的待遇,石榴幾個人也都不是上三旗的包衣,若是留下來,萬一也做了這座王府的囚徒怎么辦。
宮女到了年齡便能重獲自由之身,但太監(jiān)不可以,從長遠來看,她需要啟用和重用更多的太監(jiān)。
淑嫻的思緒已經(jīng)飄向了別處,但屋子里的眾人都還沉浸在對福晉大方的驚嘆中。
是,那些屋子空著也是空著,不會給福晉帶來任何的好處,設小廚房也好,讓格格們各自改造自己的小院也好,所有的花銷也都出自公中,而非福晉自掏腰包。
福晉不過是借花獻佛,不過是在用府里的東西收買人心罷了。
可每一樣的好處都是實實在在的,都關系到她們從今往后的生活,便是收買人心,福晉給出的‘價錢’也已經(jīng)足夠多了。
吳雅格格心中只有四個字——何德何能,她一個年老色衰又不得王爺喜歡的格格,何德何能被如此優(yōu)待。
錢格格亦是心滿意足,這兩日在她人生的節(jié)點上說是柳暗花明也不為過了。
王格格則是五味雜陳,有懊悔,有不甘,有猶豫,有不確定。
早知新福晉如此,她便不會在小吳雅格格身上押注了,也就不會和小吳雅氏同住一個院子,誰又不想獨住一院呢。
但小吳雅氏如此美貌,王爺只是如今還沒有注意到,將來等王爺把目光放到小吳雅氏身上以后,王爺未必還能移得開。
到時候,雖不能和福晉分庭抗禮,但也能在這后院有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誰又敢保證福晉會一直這么寬和。
身為妾室,難道還能把后半生的安穩(wěn)都寄托在正室嫡妻身上,嫡妻待妾室寬和的時候,她的日子便好過些,嫡妻看妾室不順眼了,她就只能過苦日子。
小吳雅格格依舊緊張不安,整個王府,除了王姐姐,她誰都看不透,誰都不敢信,誰也不敢惹。
關格格內心焦灼,若是再晚個三年五載,她絕不會猶豫,也不會不甘做福晉的人,但是現(xiàn)在……她覺得她還有希望生下小阿哥,而有了小阿哥,將來未必不能做側福晉。
眼下投了福晉,誰知道福晉是真寬和還是假寬和呢,她沒有多少時間了,這幾年若是生不了,將來就沒機會了。
云氏、趙氏和秋娘三人心中油然而生的是‘士為知己者死’的感動和豪邁,先是磕頭謝恩,后又立馬表忠心。
“奴才謝福晉大恩,日后愿為福晉赴湯蹈火,在所不辭?!?/p>
“行行行,都起來吧?!?/p>
‘赴湯蹈火’都出來了,妻妾變成了梁山好漢,正院偏廳成了忠義堂,總覺得畫風好像跑偏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