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序覺得自己大概是迷路了。
古城區(qū)的毛細(xì)血管般錯綜復(fù)雜的巷弄,在午后的悶熱里蒸騰起一種近乎扭曲的光暈。青石板路被歲月磨得溫潤,縫隙里探出頑強(qiáng)的青苔。兩側(cè)的白墻黑瓦剝落出時間的斑駁,偶有一扇緊閉的朱漆木門,門環(huán)上銜著獅頭,默然注視著闖入者。
他是來找一個傳說的。
為了他那篇關(guān)于“城市邊緣神秘行業(yè)”的畢業(yè)論文,他泡在發(fā)黃的舊書和真假難辨的網(wǎng)絡(luò)論壇里,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一個近乎荒誕的線索上——古城深處,有一條只在“特定時刻”對“特定之人”顯現(xiàn)的巷子,巷子里有一家“萬物當(dāng)鋪”。
據(jù)說,那里什么都收,什么都當(dāng)。只要你付得起代價。
林序自嘲地笑了笑,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鏡,汗水已經(jīng)浸濕了T恤的后背。他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個被學(xué)術(shù)壓力逼得開始相信都市怪談的傻子。
導(dǎo)航早已失靈,屏幕上的藍(lán)色光標(biāo)在原地徒勞地打轉(zhuǎn)。他憑著之前記下的幾句含糊其辭的方位描述——“過了三眼井,往左,看見一株歪脖子棗樹再右轉(zhuǎn),感覺氣息不對的地方就是”——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
氣息不對?他現(xiàn)在只覺得空氣黏稠,呼吸不暢。
就在他幾乎要放棄,準(zhǔn)備原路返回時,一次無意的右轉(zhuǎn),巷景陡然一變。
之前的巷子雖幽深,卻總有生活氣息——晾曬的衣物、窗臺的花盆、隱約的電視聲。但眼前的這條巷子,靜。
死寂。
仿佛所有的聲音都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吸走了。巷子窄得只容一人通過,兩側(cè)高墻投下濃重的陰影,將陽光徹底隔絕在外??諝庵械膼灍岣邢Я?,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滲入骨髓的陰涼。
最詭異的是,這條巷子沒有岔路,筆直地通向深處,盡頭是一片模糊的黑暗。而在巷子一側(cè),大約中間的位置,孤零零地立著一扇門。
一扇沒有任何標(biāo)識、沒有任何裝飾的烏木門。門板漆黑如墨,木質(zhì)細(xì)膩,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線。它與兩側(cè)的墻壁嚴(yán)絲合縫,仿佛天生就長在那里,門的后面,不是任何建筑,而是純粹的“內(nèi)部”。
林序的心臟莫名地加快了跳動。他看了看手機(jī),信號格空空如也。他回頭望了一眼來路,熟悉的巷口還在,人聲隱約傳來,仿佛是兩個世界脆弱的連接點。
是這里嗎?“萬物當(dāng)鋪”?
他深吸了一口冰涼的空氣,努力壓下心中的荒謬感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邁步向那扇烏木門走去。
越靠近,那股陰冷的氣息越發(fā)明顯。門上沒有門環(huán),沒有鎖孔,光滑得如同鏡面。林序猶豫了一下,伸手,輕輕推去。
門,悄無聲息地向內(nèi)滑開。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仿佛所有的摩擦都被抹除。
門后的景象,讓他怔在原地。
并非想象中的狹窄逼仄,而是一個極其開闊、挑高驚人的空間。風(fēng)格是詭異的中西合璧。腳下是光可鑒人的黑色大理石地磚,倒映著上方結(jié)構(gòu)復(fù)雜的木質(zhì)榫卯穹頂,如同倒懸的森林。四周是頂天立地的多寶格架子,上面并非擺放著古玩珍寶,而是懸浮著無數(shù)微弱的光點,有的如星輝,有的如流螢,有的則纏繞著不詳?shù)暮跉?。那些光點被封存在一個個大小不一的透明立方體中,安靜地旋轉(zhuǎn)、沉浮。
空氣里彌漫著一種復(fù)雜的味道,像是陳年的書卷、冷冽的檀香,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屬于“虛無”本身的氣味。
空間中央,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巨大的、造型古樸的青銅天平。天平兩端是巨大的托盤,此刻空置著,散發(fā)著幽寂的光澤。
而天平之后,是一張長長的、同樣是烏木打造的柜臺。
柜臺后面,站著一個男人。
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中式立領(lǐng)上衣,身形修長挺拔。年齡似乎不到三十,面容清俊,但那雙眼睛……林序從未見過那樣的眼睛,深邃得像兩口古井,望進(jìn)去,看不到底,只有一片亙古的沉靜與冰冷。他的皮膚白皙得近乎透明,仿佛長久不見陽光。
他正微微垂首,用一塊柔軟的麂皮,慢條斯理地擦拭著手中一個透明的立方體。那立方體里,封存著一抹跳躍的、金色的光暈。
似乎察覺到有人進(jìn)來,他并未抬頭,只是手上的動作略略一頓,平淡無波的聲音在空曠的空間里響起,不帶任何感**彩:
“典當(dāng),還是詢價?”
林序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目光被柜臺前那個微微佝僂的身影吸引了。
那是一個看起來五十多歲的男人,穿著洗得發(fā)白的工裝,頭發(fā)花白,臉上刻滿了生活的風(fēng)霜與此刻極致的焦慮。他雙手緊緊攥著一個小小的布袋,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泛白。
“我……我典當(dāng)?!惫ぱb男人的聲音干澀而顫抖。
柜臺后的男人——林序下意識地覺得,他就是“墨守”——終于抬起了頭。他的目光掠過林序,并未停留,仿佛他只是一件無關(guān)緊要的擺設(shè),然后落在了工裝男人身上。
“何物?”墨守的聲音依舊平淡。
工裝男人顫抖著將布袋里的東西倒在柜臺上。那是一些零碎的首飾,一枚小小的金戒指,一對銀耳環(huán),還有一塊成色普通的玉墜。“這些……這些是我全部的家當(dāng)了。我女兒,她需要手術(shù),很急……還差八萬……不,十萬塊……”
墨守的目光在那堆首飾上掃過,如同掃描儀?!半s質(zhì)黃金3.2克,含銀量不足的銀飾兩件,岫玉邊角料一塊。市場估價,最高四千七百元?!?/p>
工裝男人的臉色瞬間慘白,身體晃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wěn)。“四……四千七?不行,這遠(yuǎn)遠(yuǎn)不夠……醫(yī)生說了,最晚后天……”他的眼中充滿了絕望的血絲,聲音帶上了哭腔,“求求你,老板,再多點,再多點吧!我女兒她才二十歲啊!”
林序站在門口,感覺喉嚨發(fā)緊。他是一個觀察者,此刻卻難以抑制地涌起一股同情。他想開口,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任何立場,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墨守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既無憐憫,也無厭煩。他放下手中的立方體,那抹金光被他隨意地放入身后的一個格架中,融入萬千光點里。
“價值,由物本身決定,不由你的需求決定。”他陳述著冰冷的規(guī)則,“這些東西,當(dāng),還是不當(dāng)?”
“我當(dāng)!我當(dāng)!”工裝男人急忙喊道,生怕對方反悔,“可是四千七真的不夠……”
“那么,”墨守的目光如同手術(shù)刀,精準(zhǔn)地剖開對方,“你還有別的可以典當(dāng)?!?/p>
“我……我還有什么?”工裝男人茫然地看著自己空空如也的雙手,“房子是租的,我……我一無所有了。”
墨守的視線,緩緩地從男人的雙手,移到他的臉龐,最后,定格在他的嘴唇上。
“比如,”墨守的聲音低沉而清晰,帶著一種致命的誘惑,“你的‘味覺’?!?/p>
“味……味覺?”工裝男人愣住了,一旁的林序也屏住了呼吸。典當(dāng)……感官?
“對,‘味覺’?!蹦刂貜?fù)道,“失去它,你將無法感知食物的酸甜苦辣咸,進(jìn)食只為維持生命,再無樂趣可言。評估價值,可抵五萬三千元。加上你的首飾,剛好十萬?!?/p>
工裝男人張大了嘴,臉上是極致的掙扎。失去味覺?意味著他再也嘗不出女兒做的哪怕再難吃的菜,意味著往后的歲月里,所有美食都與他無關(guān)。這代價……
但隨即,他眼前浮現(xiàn)出女兒蒼白的面孔,醫(yī)生嚴(yán)肅的表情,以及那催命符般的繳費單。
“我……我當(dāng)!”他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兩個字,帶著一種豁出一切的決絕。
“契約成立?!?/p>
墨守沒有絲毫意外。他轉(zhuǎn)身,從柜臺下方取出一張看似古樸的、泛著微黃光澤的紙,又拿起一支樣式奇特的毛筆,那筆尖并非毫毛,而是一縷凝而不散的暗影。
他甚至沒有動筆,只是將紙和筆推向工裝男人。
“想著你要典當(dāng)之物,以及你欲換取之金額。契約自會顯現(xiàn)。”
工裝男人顫抖著握住那支影筆。在他指尖接觸筆桿的瞬間,空白的紙面上,開始自動浮現(xiàn)出墨黑色的文字。那文字并非任何一種林序認(rèn)識的字體,扭曲而古老,但他卻奇異地理解了其中的含義——
“立契人:[工裝男人的名字自動浮現(xiàn)],自愿將自身‘味覺’之全部感知、權(quán)能及相關(guān)記憶印記,永久性割舍,典當(dāng)于萬物當(dāng)鋪。換取通用貨幣十萬元整。此契為死當(dāng),絕無反悔,永不贖回。天地共鑒,因果自成?!?/p>
在文字下方,還有一個空白的簽名處。
工裝男人看著契約內(nèi)容,臉上最后一絲血色也褪去了。他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用那支影筆,在簽名處歪歪扭扭地寫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他落筆的最后一劃完成的瞬間,整張契約無火自燃,化作一道幽藍(lán)色的火焰,瞬間燒盡,連灰燼都沒有留下。同時,一道微不可查的、如同水汽般透明的流光,從工裝男人的口鼻部位被抽離出來,在空中扭曲了一下,倏然投入墨守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一個新的透明立方體中。
那立方體內(nèi)部,頓時彌漫開一片混沌的、失去了所有色彩的霧氣。
而工裝男人,則身體猛地一顫,仿佛被抽走了什么重要的東西。他下意識地咂了咂嘴,臉上露出一片徹底的茫然。他嘗試著吞咽了一下口水,卻沒有任何感覺,仿佛吞咽的只是一團(tuán)空氣。
與此同時,柜臺上,無聲無息地多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袋。袋口敞開著,里面是嶄新的一沓沓鈔票。
“你的當(dāng)金。”墨守將那個封存著“味覺”的立方體隨手放在身后的架子上,語氣沒有任何起伏。
工裝男人如夢初醒,一把抓過紙袋,緊緊抱在懷里,仿佛抱著救命稻草。他看了一眼墨守,又看了看自己剛剛簽下名字的空處,嘴唇翕動了幾下,最終什么也沒說,踉踉蹌蹌地轉(zhuǎn)身,沖向那扇烏木門,消失在門外的光亮里。
從他進(jìn)門到離開,不過短短幾分鐘。
當(dāng)鋪內(nèi),重新恢復(fù)了死寂。
林序站在原地,感覺手腳冰涼。他親眼目睹了一場超越常識的交易。不是物品,不是財產(chǎn),而是人的一種基本感官,一種構(gòu)成“活著”體驗的重要組成部分,就在他眼前,被明碼標(biāo)價,并被永久性地奪走了。
那男人最后茫然咂嘴的動作,在他腦海中反復(fù)播放,帶來一種細(xì)密的、遲來的驚悚感。
墨守再次拿起那塊麂皮,開始擦拭柜臺,仿佛剛才那足以改變一個人余生的事情,不過是彈去了一絲灰塵。
“看夠了?”他頭也不抬地問。
林序一個激靈,這才意識到對方是在跟自己說話。他深吸一口氣,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邁步走到柜臺前。距離拉近,他更能感受到墨守身上那股非人的、冰冷的氣息。
“我……我叫林序。”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wěn),“是一名社會學(xué)研究生。我正在做一篇關(guān)于城市邊緣神秘行業(yè)的論文研究……”
他頓了頓,觀察著墨守的反應(yīng)。對方連擦拭的動作都沒有絲毫變化。
“我……我想在這里進(jìn)行一段時間的實地觀察和研究?!绷中蚬钠鹩職猓f出了自己的請求,“我可以做任何雜事,只求您能允許我留下,記錄一些……不涉及客戶**的內(nèi)容?!?/p>
墨守終于停下了擦拭的動作,抬起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看向林序。
那目光并不銳利,卻帶著一種穿透力,仿佛能直接看到林序內(nèi)心最深處的想法——他的好奇,他的恐懼,他的學(xué)術(shù)熱情,以及那一點點連他自己都未察覺的、對未知領(lǐng)域的冒險沖動。
被這樣的目光注視著,林序感覺自己無所遁形。
幾秒鐘的沉默,漫長得像一個世紀(jì)。
然后,墨守移開了目光,繼續(xù)擦拭著柜臺,仿佛林序根本就不存在。
就在林序以為對方會無視自己,或者直接將他趕出去時,墨守平淡的聲音再次響起:
“可以?!?/p>
林序心中一喜。
但緊接著,墨守補(bǔ)充了一句,語氣沒有任何波瀾,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規(guī)則感:
“記住這里的規(guī)矩?!?/p>
“看?!?/p>
“勿言?!?/p>
“勿擾?!?/p>
“更不要……”墨守的目光似乎無意地掃過那巨大的青銅天平, “…試圖觸碰天平?!?/p>
“違反任何一條,”他最后說道,聲音冰冷如鐵,“后果自負(fù)。”
說完,他便不再理會林序,轉(zhuǎn)身走向那無盡的、懸浮著無數(shù)光點的多寶格深處,身影逐漸被那些明滅不定的光芒吞噬。
林序獨自站在空曠得令人心悸的當(dāng)鋪大堂,耳邊回蕩著那三個“勿”的警告,以及最后那句充滿不祥的“后果自負(fù)”。他看了看那扇緊閉的烏木門,又看了看門外那片被隔絕的、屬于正常世界的陽光。
然后,他從背包里拿出了那個厚厚的、空白的筆記本和一支筆。
在第一頁上,他猶豫了一下,最終用力寫下了標(biāo)題:
《萬物當(dāng)鋪觀察記錄 - 第一天》
在標(biāo)題下方,他飛快地寫下了剛才那場交易的關(guān)鍵詞:“死當(dāng)”、“味覺”、“十萬”、“契約自顯”、“代價……”
筆尖在“代價”后面停頓了很久,他最終沒有寫下任何具體的詞匯。
他只是抬起頭,望向墨守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那座沉默的、仿佛能稱量世間萬物的青銅天平。
這里,就是“萬物當(dāng)鋪”。
而他,剛剛踏入了深淵的邊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