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鈞那雙懸浮于夢境中的、戴著金絲眼鏡的眼睛,如同一個冰冷的烙印,讓林序連續幾天都心神不寧。萬物當鋪內的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實體,每一次呼吸都帶著沉重的壓力。墨守的沉默也變得更加深邃,他不再僅僅站立于天平前,而是如同幽靈般在當鋪內無聲巡弋,指尖時常劃過虛空,留下淡金色的、轉瞬即逝的符文痕跡,像是在加固一層看不見的壁壘。
林序知道,這是在備戰。那個來自鏡像的模仿者,以及它背后可能存在的、與沈鈞相關的陰影,已經讓這座永恒的當鋪進入了前所未有的警戒狀態。
時間在這里失去了意義,但當鋪本身似乎遵循著某種內在的韻律。當林序根據自身的生物鐘和疲憊感判斷,外界應該已值深夜時,變故發生了。
沒有任何預兆。
首先是一聲極其輕微、卻尖銳到足以刺破靈魂寂靜的“咔嚓”聲,仿佛某種無比堅硬的琉璃被強行拗斷。聲音的來源并非任何實體物品,而是來自……空間本身。
緊接著,靠近多寶格內側的一片區域,光線驟然扭曲、暗淡下去,仿佛被一塊無形的橡皮擦粗暴地抹過。那些原本穩定懸浮、明滅有序的光點,像是受到驚嚇的螢火蟲,瘋狂地、無序地亂竄起來,彼此碰撞,發出細碎而令人牙酸的噼啪聲。
一股冰冷、粘稠、帶著強烈“非存在”感的惡意,如同決堤的洪水,從那個光線暗淡的缺口處洶涌而入!它沒有形態,沒有氣味,卻讓林序瞬間如墜冰窟,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幾乎凍結。那不是寒冷,而是一種剝奪一切生機、一切意義的絕對虛無。
“哼!”
墨守發出一聲短促而冰冷的低哼。他原本在柜臺后的身影如同鬼魅般瞬間消失,下一刻便已出現在那片光線扭曲的區域前方。他周身散發出一種肉眼可見的、淡銀色的輝光,如同月華凝結成的屏障,強行擋住了那洶涌而來的惡意洪流。
兩股無形的力量在當鋪內激烈碰撞,沒有驚天動地的巨響,只有一種低沉到極致的、仿佛能碾碎靈魂的嗡鳴在持續震蕩。空氣像水波一樣劇烈抖動,林序感覺自己像是暴風雨中的一葉扁舟,被無形的力量推搡著,幾乎站立不穩。他死死抓住身旁的烏木圓凳,指甲因用力而泛白。
他看見墨守抬起雙手,十指如同彈奏看不見的琴弦,在空中勾勒出復雜到令人眼花繚亂的軌跡。每一個軌跡完成,便有一個淡金色的符文亮起,融入那銀色屏障之中,加固著防線。他的臉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此刻燃燒著冰冷的怒焰。
那入侵的惡意似乎沒有具體的意識,更像是一種純粹的、被引導而來的破壞性能量。它瘋狂地沖擊著銀色屏障,試圖污染、侵蝕、瓦解當鋪固有的規則。
僵持持續了大約一刻鐘。
最終,墨守雙手猛地向前一推,口中吐出一個短促而古老的音節。那銀色屏障驟然爆發出刺目的光芒,如同超新星爆發,將那股冰冷的惡意徹底逼退、驅散!
光線暗淡的區域恢復了正常,瘋狂亂竄的光點們也漸漸平息下來,重新回歸到原本的軌道,只是光芒似乎比之前黯淡了些許,仿佛經歷了一場大病。
入侵,被擊退了。
當鋪內重新恢復了死寂,但那種令人窒息的緊繃感并未消失,反而因為這場短暫的、無聲的交鋒而變得更加濃重。
墨守站在原地,微微喘息著,周身的銀色輝光緩緩斂去。他看上去并無大礙,但林序敏銳地察覺到,他的氣息比之前紊亂了一絲。
“沒事吧?”林序松開抓著圓凳的手,發現自己的掌心全是冷汗。
墨守沒有回答,他的目光銳利如鷹隼,掃視著剛才被入侵的區域。然后,他的視線定格在了旁邊一處光潔的、由某種未知黑色石材砌成的墻壁上。
林序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臟猛地一縮。
在那片原本毫無瑕疵的墻面上,赫然印著一個清晰的掌印!
掌印呈現出一種不祥的焦黑色,仿佛是被極高的溫度瞬間灼燒出來的,邊緣還散發著絲絲縷縷幾乎看不見的黑色煙氣。掌印的大小與成年人類似,但形狀卻極其怪異——手指過于修長,指關節的位置凸起得不符合生理結構,尤其是小指,幾乎與無名指等長,指尖尖銳。
這絕非人類的掌印!
墨守走到墻邊,伸出手指,輕輕觸碰了一下那焦黑的痕跡。他的指尖立刻沾染上了一絲冰冷的、帶著腐蝕性能量的黑氣。
“鏡像的污穢……”他低聲說,語氣中帶著一絲厭惡,指尖銀光一閃,將那絲黑氣徹底凈化。
他轉過身,看向林序,那雙深邃的眼睛里,不再有之前的淡漠,而是充滿了前所未有的嚴肅,甚至……帶著一絲極淡的,或許是擔憂的情緒。
“你看到了。”墨守的聲音低沉而清晰,“這里,已不再安全。”
林序喉嚨有些發干,他點了點頭。剛才那短暫的沖突,雖然無聲,卻比任何好萊塢特效大片都更讓他感到真實的恐懼。那是一種規則層面的對抗,是存在與虛無的交鋒。
“那個模仿者……它能夠直接攻擊這里?”林序的聲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它暫時還無法真正突破‘規則’的壁壘。”墨守走到那座巨大的青銅天平旁,手掌安撫般地按在冰涼的支柱上,“剛才的,只是一次試探,一次利用規則裂痕進行的污染。但……這僅僅是開始。”
他抬起頭,目光仿佛穿透了當鋪的穹頂,看到了那個隱藏在暗處的、冰冷的鏡像空間。
“它的力量在增長,對規則的侵蝕也在加劇。下一次,可能就不只是留下一個掌印這么簡單了。”
墨守的視線重新回到林序身上,那目光帶著一種近乎決絕的清明。
“林序,”他叫了他的名字,這是極少有的情況,“你該離開了。”
林序愣住了。離開?
“這里的水,比你想象的要深,也要渾。”墨守繼續說道,語氣不容置疑,“卷入過深,你可能會付出無法承受的代價。回到你的世界去,繼續你的學業,忘記這里的一切。這對于你而言,是唯一明智的選擇。”
離開?回到那個充斥著論文、學分、看似正常卻暗藏沈鈞這般謎團的世界?忘記這里所見的一切——典當靈魂的空殼,失去記憶的茫然,被剝奪天賦的無措,還有眼前這規則與虛無的殘酷斗爭?
一股強烈的、幾乎是不顧一切的沖動,猛地從林序心底涌起。
他回想起秦教授面對扉頁時的空白,那是對存在本身的抹殺;回想起陳霈面對鋼琴時的茫然,那是對未來可能的扼殺;回想起李昊在垃圾堆旁的空洞,那是對“我”的徹底否定;甚至回想起蘇晚晴體內那場無聲的廝殺,那是規則被扭曲的惡果。
他也回想起墨守站在天平前,獨自對抗那無形惡意的孤寂背影。
這里發生的一切,早已不是他筆記本上幾行冰冷的觀察記錄。它們是人性的極端切片,是規則與代價的殘酷詩篇,是一個隱藏在現實表皮下的、巨大而黑暗的真相。
離開?意味著逃避,意味著他將永遠活在對這個未解之謎的恐懼與好奇中,意味著他將辜負自己作為觀察者(盡管被動)所見證的一切,也意味著……他將讓墨守獨自面對那個不斷壯大的、來自鏡像的威脅。
他的好奇心,早已不再是純粹的學術探究,它混合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責任感,一種想要揭開真相、甚至……想要守護什么的沖動。
林序抬起頭,迎上墨守那雙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睛。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堅定而平穩:
“我不走。”
墨守靜靜地看著他,沒有驚訝,也沒有勸阻,只是眼神變得更加深邃,仿佛早已預料到這個答案。
“留下,意味著你可能成為目標。”墨守陳述著事實,“意味著你將親眼目睹更多超越你理解范疇的恐怖,甚至可能……被置于那天平之上。”
林序想起了自己那個站在空無一物天平上的夢,心臟微微一緊,但他沒有退縮。
“我知道。”他回答道,“但我已經看到了太多。離開,并不能讓我回到從前。而且……”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面殘留著焦黑掌印的墻壁,語氣帶著一種自己都未曾察覺的決絕。
“……我相信,記錄下這一切,弄清楚那個‘模仿者’和它背后的一切,本身就有其意義。或許,我留下,也能……幫上一點忙。”
當鋪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只有那些懸浮的光點,在經歷了剛才的動蕩后,依舊忠實地明滅著,如同無數只窺視著這場命運抉擇的眼睛。
良久,墨守微微頷首。他沒有再勸說,只是轉過身,重新面向那座沉默的青銅天平。
“既然如此,”他低沉的聲音在空曠的大廳中回蕩,帶著一種古老的韻律,
“記住你今天的決定。”
“從此刻起,你不再僅僅是觀察者。”
“歡迎來到,”墨守的側臉在微光中顯得格外冷峻,
“真正的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