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當鋪里沒有日出日落,只有永恒的、被無數懸浮光點照亮的死寂。時間的流逝,只能通過林序自身生理的疲憊與饑餓來模糊感知。他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具體待了多久,幾天?或許更久?外界的概念在這里變得稀薄而無關緊要。
他坐在那個屬于他的烏木圓凳上,終于,第一次,將那個厚重的筆記本從背包里拿了出來,平放在膝蓋上。冰冷的封皮觸感,讓他指尖微微顫抖。
鋼筆是普通的黑色水性筆,與這個神秘莫測的地方格格不入。他擰開筆帽,深吸了一口當鋪里那混合著陳木、冷香與虛無的復雜空氣,在筆記本的第一頁,用力寫下了標題:
《關于“萬物當鋪”的初步田野觀察報告》
筆尖在紙面上沙沙作響,在這極致安靜的環境里,顯得格外清晰,甚至有些刺耳。墨守在柜臺后,似乎朝他這個方向瞥了一眼,目光淡漠,隨即又沉浸入他自己的世界,繼續擦拭著一個剛剛封存了某種“色彩感知”的立方體——來自一個渴望成為黑白電影導演的畫家。
林序低下頭,開始書寫。他試圖用最客觀、最冷靜的學術語言,來描述他的所見所聞。
“觀察對象:自稱‘萬物當鋪’的神秘機構及其管理者‘墨守’。
地點:古城區疑似空間異常點。
運營模式:接受非實體化‘概念’典當,遵循‘死當’原則(即不可贖回),聲稱遵循‘等價交換’。”
他詳細記錄了四位顧客的案例:
“案例一(味覺): 對象A,中年男性,典當‘味覺’以換取女兒手術資金。交易完成后,對象A表現出對食物口感的功能性喪失,情感層面暫未觀察到顯著變化,但其對‘享受食物’相關記憶的認知可能受到影響(需進一步觀察)。代價:永久性感官剝奪。
案例二(記憶): 對象B,老年男性學者,典當與亡妻相關的全部記憶以換取短期思維清晰,完成學術著作。交易完成后,對象B成功達成目標,但對典當內容(亡妻)表現出徹底的概念性缺失,包括相關情感聯結與身份認同。代價:存在性記憶的永久性、徹底性抹除。
案例三(天賦): 對象C,中年男性音樂家,典當未來‘音樂天賦’以換取一首夢中樂章的完美具現化。交易完成后,對象C短期內獲得巨大成功,但隨即表現出對音樂相關技能、感知及理解的徹底喪失,其與音樂的本體論聯系被切斷。代價:未來潛能與發展可能性的永久性扼殺。
案例四(靈魂): 對象D,青年男性復仇者,典當‘靈魂’以換取仇敵家族三代氣運衰敗。交易完成后,仇敵家族遭遇連鎖厄運,符合契約條款。對象D肉身存活,但喪失所有意識、情感、記憶及自我認知,呈現‘存在性空無’狀態。代價:個體存在的徹底終結(非物理性死亡)。”
寫到這里,林序的筆尖停頓了。他試圖保持的客觀冷靜開始出現裂痕。紙上那些冰冷的術語——“感官剝奪”、“存在性抹除”、“潛能扼殺”、“存在性空無”——每一個詞背后,都對應著一個活生生的人,一段被強行改變、被徹底剝奪的人生。
他腦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現出秦教授對著扉頁贈言的茫然,陳霈面對鋼琴時的無措,以及李昊在垃圾堆旁那空洞死寂的眼神。這些畫面如同冰冷的針,刺穿著他作為研究者的理性外殼。
他感到一種深沉的無力感和倫理上的巨大眩暈。他在這里,記錄著這些交易,如同一個冷漠的科學家記錄小白鼠在迷宮中的掙扎。他目睹著人性的脆弱、偏執與絕望,目睹著他們在絕境中做出的、以未來和存在為賭注的選擇,而他,只是一個“觀察者”。
“倫理困境:”他繼續寫道,筆跡開始有些凌亂,“作為觀察者,我目睹了極端情境下個體自主選擇的‘等價’交易。然而,這種‘等價’是否真正公平?當鋪利用了對象的絕境,提供了他們無法拒絕的‘解決方案’,但其代價的終極性(死當)是否構成了一種對脆弱個體的剝削?我的‘不干預’立場,在倫理上是否站得住腳?記錄這些事件,本身是否已成為共謀?”
他放下筆,揉了揉眉心,感到一陣深入骨髓的疲憊。這些問題沒有答案,至少現在沒有。
他合上筆記本,將其小心翼翼地塞回背包深處。然后,他站起身,走向那扇烏木門。他需要離開一會兒,需要呼吸一口外面的空氣,需要……聯系他的導師,沈鈞。
門外,是熟悉的古城巷弄,午后偏斜的陽光帶著暖意,人聲、車聲隱約傳來。強烈的反差讓他有些恍惚,仿佛剛從一場深沉而詭異的夢中醒來。他靠在冰涼的墻壁上,深吸了幾口屬于人間的、帶著煙火氣的空氣,才感覺心臟的悸動稍稍平復。
他拿出手機,找到了沈鈞的號碼,撥了過去。
電話很快被接通,那邊傳來沈鈞溫和而富有磁性的聲音,帶著一絲恰到好處的關切:“林序?怎么樣,你的田野調查還順利嗎?找到那家傳說中的當鋪了?”
“老師,我找到了。”林序的聲音有些干澀。
“哦?”沈鈞的語氣立刻透出濃厚的興趣,“真的存在?在什么地方?是什么樣的?”
林序斟酌著詞句,避開了具體地點和過于超自然的細節,簡要描述道:“確實存在,在古城深處一條很隱蔽的巷子里。經營者很神秘,他們……他們接受一些非常規的典當。”
“非常規?具體指什么?”沈鈞追問,語氣中的急切幾乎掩飾不住。
林序沉默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比如……記憶,天賦,甚至……感官。”
電話那頭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隨即,沈鈞的聲音再次響起,帶著一種壓抑著的興奮和嚴肅:“林序,你確定?這……這太不可思議了!這已經完全超出了普通民俗學的范疇!你觀察到具體的交易過程了嗎?”
“觀察了幾例。”林序謹慎地回答。
“細節!我要細節!”沈鈞的聲音提高了些許,“尤其是交易的形式!他們是如何確認典當內容的?有沒有書面契約?契約是什么樣子的?上面的文字、符號,任何細節都不要遺漏!”
林序的心里掠過一絲細微的不安。沈鈞的關注點,似乎過于集中在“契約”本身,而非這些交易背后駭人聽聞的代價和倫理問題。
“有契約……”林序含糊地說,“是一種很奇怪的契約,客戶……似乎是用意念驅動的。”
“意念驅動?!”沈鈞的聲音帶著難以置信的震驚,隨即轉化為一種近乎狂熱的叮囑,“林序,聽著,這可能是關鍵!你一定要想辦法記錄下來!盡可能詳細!拍照,或者臨摹,如果可以的話!這可能是解開某種古老秘法的鑰匙!”
他頓了頓,語氣變得更加嚴肅,甚至帶著一絲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記住,你的觀察至關重要。不要被表面的情感因素干擾,專注于記錄事實,尤其是‘規則’和‘形式’!這比你想象的要重要得多!”
“老師,”林序忍不住問道,“您不覺得……這種交易,代價太過于……”
“代價?”沈鈞打斷了他,語氣變得有些深邃難明,“林序,你要明白,在真正的學術探索面前,個體的選擇與代價,是其次的。我們追求的是隱藏在現象背后的‘真理’。這家當鋪,它運行的規則,它存在的原理,才是無價的瑰寶!你必須抓住這個機會!”
通話在沈鈞反復的叮囑中結束。林序放下手機,看著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心中的困惑與不安不僅沒有減輕,反而更加濃重了。沈鈞的反應,超出了一個民俗學導師應有的范疇,更像是一個……尋寶者。
他回到萬物當鋪時,天色已近黃昏。烏木門內的世界,依舊是被永恒光點照亮的死寂。墨守似乎從未移動過位置,依舊在柜臺后,進行著他那永無止境的擦拭工作。
林序默默地坐回他的圓凳,背包里的筆記本變得異常沉重。
當晚,或者說,在他感到疲憊和困意襲來,準備在這死寂之地勉強合眼時,他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自己站在萬物當鋪那巨大的青銅天平之上。腳下是冰冷的、刻滿未知符文的青銅托盤,巨大得如同廣場。
天平的兩端,空無一物。
沒有典當品,沒有換取物,只有一片虛無。他獨自站在中央的支點上,努力維持著平衡,卻感覺整個宇宙的空洞都壓在他的身上。
他低頭,看向左邊的托盤,里面映不出他的倒影,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
他轉頭,看向右邊的托盤,同樣是一片虛無,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線與希望。
他試圖呼喊,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要下去,卻發現無處可去。天平懸浮在無垠的虛空之中,上下左右,皆是茫茫然的“無”。
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不是在衡量外物,他自身,仿佛就是那即將被稱量的、最后的砝碼。而這天平,衡量的是什么?是價值?是因果?還是……存在的意義本身?
他在那極致的虛無與失衡的恐懼中猛然驚醒。
后背已被冷汗浸濕。
他大口喘著氣,環顧四周。當鋪依舊,光點明明滅滅,墨守的身影在柜臺后如同永恒的剪影。
夢中的感覺如此真實,那空無一物的天平兩端,那無所依憑的恐慌,依舊清晰地烙印在他的意識里。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的背包,里面裝著觀察報告和沈鈞的叮囑。
然后,他抬起頭,望向那座在現實中沉默矗立的青銅天平,眼神變得復雜而深邃。
他知道,他踏入的,遠不止是一家當鋪。
而他所觀察的,最終可能也會將他自身,置于那天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