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物當鋪的“日常”,如果這種永恒凝固的死寂能被稱為日常的話,是由一連串絕望與代價編織而成的。林序逐漸學會在這種氛圍中呼吸,學著將內心的驚濤駭浪壓制在看似平靜的表象之下。他的觀察報告越來越厚,記錄下的案例越來越多,每一個字都像是用冰鐫刻,寒冷徹骨。
墨守依舊如同亙古不變的磐石,擦拭著那些封存了人類喜怒哀樂、天賦感官的立方體,或是靜立于青銅天平之前,仿佛在聆聽宇宙規則的無聲低語。絕對的規則,絕對的死當,這是萬物當鋪運行至今不可撼動的鐵律。
直到這一天,鐵律被一道細微卻致命的裂痕擊中。
那扇烏木門,并非被絕望或貪婪推開,而是被一種混合了悲傷、急切與一絲微弱希望的力道撞開。進來的是一位年輕人,看起來不到二十歲,臉上還帶著未脫的稚氣,但眉眼間籠罩著濃得化不開的悲戚。他穿著一身干凈的校服,洗得發白,眼眶紅腫,手里緊緊攥著一張紙。
他的闖入,帶著一種與當鋪格格不入的、屬于鮮活生命的焦急。
“老板!老板在嗎?”年輕人的聲音帶著哭腔,目光慌亂地掃過空曠的大廳,最終落在柜臺后的墨守身上。
墨守抬起眼,目光平靜無波。對于這種情緒化的來訪,他早已司空見慣。
“典當何物?”他公式化地詢問。
“不,不是典當!”年輕人急忙搖頭,快步沖到柜臺前,將手中緊緊攥著的那張紙用力拍在烏木臺面上,“我是來贖回的!贖回我奶奶當掉的東西!”
“贖回?”
這個詞如同一個陌生的音符,突兀地闖入當鋪永恒不變的死當樂章中。連一旁角落里的林序都下意識地坐直了身體,以為自己聽錯了。
墨守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但林序敏銳地察覺到,他擦拭立方體的動作,有了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微妙的停頓。
“萬物當鋪,只有死當。”墨守的聲音冰冷而確定,如同宣判物理定律,“不可贖回。”
“有的!有的!你看!”年輕人激動地指著臺面上那張紙,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顫抖,“這就是契約!我奶奶當掉了她十年的壽命!她現在……她現在快不行了!我要贖回來!多少錢我都愿意!求求你!”
壽命?林序心中一凜。竟然連壽命也可以典當?
墨守的視線,第一次真正落在了那張被年輕人視為救命稻草的紙上。他的目光依舊平靜,但林序卻感覺到,周圍空氣中那種恒定的、冰冷的“規則”感,出現了一絲極其細微的漣漪。
墨守伸出手,修長白皙的手指,拈起了那張契約。
紙張是泛黃的,帶著一種不自然的陳舊感,仿佛在短時間內經歷了漫長的歲月洗禮。材質與萬物當鋪使用的契約紙相似,卻又在某些細微的紋理上有所不同,帶著一種……模仿的痕跡。
然而,吸引墨守和林序目光的,是契約上的內容。
文字的格式、那古老而扭曲的字體,都與萬物當鋪的契約一般無二。立契人,是年輕人的奶奶,典當物是“十年陽壽”,換取的是為她孫子籌備的“大學教育基金”。
一切看起來似乎合理。
除了最關鍵的一點。
在契約最下方,原本應該標注“死當”二字的位置,赫然寫著的是——
“活當”。
這兩個字,如同燒紅的烙鐵,燙在了萬物當鋪不可動搖的規則核心上。它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悖論,一個對當鋪根基的挑釁。
墨守捏著契約的手指,微微收緊了幾分。林序清晰地看到,墨守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現了明確的波動。不是憤怒,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極其深沉的、冰冷的……審視與警惕。
“此契,非本鋪所出。”墨守的聲音依舊平穩,但每個字都仿佛帶著千鈞重量。
“不可能!”年輕人激動地反駁,指著契約角落一個模糊的、仿佛由星光與陰影構成的印記,“你看這個印記!和我奶奶描述的當鋪印記一模一樣!就是這里!萬物當鋪!”
那個印記,林序在之前的交易中見過,確實是萬物當鋪獨有的標記。但此刻看去,那印記似乎比記憶中的稍微……臃腫了一絲,邊緣不夠銳利,仿佛一個技藝高超卻終究存在瑕疵的仿冒品。
墨守不再言語。他閉上雙眼,伸出食指,輕輕點在那“活當”二字之上。
沒有光芒,沒有聲響。
但林序仿佛感覺到,以墨守的指尖為中心,一股無形無質、卻磅礴無比的意念如同水波般擴散開來,掃過整個契約,探入其存在的每一個細微結構,追溯其源頭的因果之線。
幾秒鐘后,墨守睜開眼。他眼中那細微的波動已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不見底的幽暗。
“偽造品。”他宣判道,語氣斬釘截鐵,“印記是模仿的,契約的‘力’是借來的,但這‘活當’的規則……是外來的異物。”
他看向一臉難以置信的年輕人,目光銳利如刀:“你奶奶,是在何處簽下這份契約的?當時的情景如何?”
年輕人被墨守的氣勢所懾,結結巴巴地回答:“就……就在家里。奶奶說,那天晚上,她迷迷糊糊聽到有人敲門,開門后看到一個穿著和您很像、但看不清臉的人……然后……然后她就簽了這個……之后她就身體越來越差,把錢都留給了我……”
穿著相似,看不清臉。家中簽訂。
這一切,都與萬物當鋪“只有特定之人可見”、“必須在鋪內簽訂”的規則嚴重不符。
墨守將那張偽造的契約遞還給年輕人,聲音恢復了平時的冰冷,卻多了一層不容置疑的意味:“此物無效,本鋪亦無你奶奶所當之‘壽命’。請回吧。”
“無效?怎么會無效?!”年輕人如遭雷擊,臉色瞬間慘白,他抓著那張契約,如同抓著最后的浮木,“那我奶奶怎么辦?她就要死了!求求你,救救她!你們不是萬物都可當嗎?為什么不能贖回?!”
他的哭喊在空曠的當鋪里回蕩,帶著令人心碎的絕望。
墨守不再看他,轉身走向那座青銅天平,只留下一個冷漠的背影。
“規則,不容破壞。”
年輕人最終被一股無形的力量 gently “送”出了當鋪。他絕望的哭喊聲在門外漸漸遠去,最終消失在巷弄里。
當鋪內,重歸死寂。
但這份死寂,與以往不同。它不再是一種穩定的、永恒的狀態,而是充滿了一種緊繃的、一觸即發的張力。空氣中仿佛彌漫著看不見的電荷。
林序看著墨守站在天平前的背影。那個背影依舊挺拔,卻似乎承載了某種前所未有的重量。
墨守伸出手,輕輕撫摸著冰涼的青銅天平支柱,仿佛在安撫一個被驚擾的古老存在。
他低聲自語,聲音輕得幾乎無法捕捉,卻清晰地傳入了林序的耳中:
“‘活當’……”
“是誰……在模仿?”
“目的……又是什么?”
林序看著柜臺方向,剛才年輕人拍下契約的烏木臺面上,似乎還殘留著一絲不屬于這里的氣息——一種冰冷的、充滿惡意的模仿者的氣息。
規則的裂痕,已經出現。
而墨守,這位永恒的旁觀者與執行者,第一次,從絕對的超然中邁出了一步,成為了……調查者。
林序知道,萬物當鋪的平靜,從此被打破了。一種更深沉、更未知的恐怖,正沿著那道細微的裂痕,悄然滲透進來。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背包里的筆記本,感覺它變得前所未有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