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晚晴體內那場無聲的廝殺,像一根冰冷的針,深深扎進了林序的認知里。它不僅證實了“活當”契約并非孤立事件,更揭示了一個更可怕的事實——那個隱藏在鏡像中的模仿者,其影響已經滲透并開始扭曲萬物當鋪本身的交易規則。這不是外部的挑釁,而是內部的腐蝕。
當鋪里,墨守變得更加沉默。他停留在那座青銅天平前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甚至伸出手指,凌空勾勒著復雜的軌跡,仿佛在演算、在加固某種無形的屏障。空氣中彌漫著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連那些懸浮的光點都似乎黯淡了幾分。
林序內心的不安與日俱增。他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不斷裂開的冰面上,腳下是深不見底的、充滿未知恐怖的黑暗。他需要交流,需要從一個相對“正常”的視角來審視這愈發詭異的一切。而唯一能與之討論,且對當鋪有所了解的,只剩下他的導師,沈鈞。
他再次找了一個借口離開當鋪,回到陽光刺眼但至少感覺“真實”的外界。在一個安靜的茶館包間里,他撥通了沈鈞的視頻電話。
屏幕那端的沈鈞,依舊穿著考究的襯衫,背景是他那間堆滿古籍的書房。他臉上帶著溫和的笑意,眼神在鏡片后閃爍著關切與好奇的光芒。
“林序,難得你主動聯系。怎么樣?在那家‘當鋪’的田野調查有什么新發現嗎?我可是期待你的報告很久了。”沈鈞抿了一口茶,語氣輕松。
林序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靜,但他眼底殘留的驚悸卻難以完全掩飾。“老師,確實……遇到了一些難以理解的事情。”
“哦?”沈鈞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露出了濃厚的興趣,“說說看。”
“是關于……契約。”林序斟酌著用詞,“除了常規的‘死當’,我……我似乎接觸到了一個案例,涉及到……‘活當’。”
“活當?!”
視頻里,沈鈞臉上的輕松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極致的震驚和……某種難以言喻的銳利。他甚至下意識地扶了扶眼鏡,仿佛要看得更清楚一些。
“你確定是‘活當’?萬物當鋪的契約?”他的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具體是什么情況?契約是什么樣的?快,詳細告訴我!”
林序被沈鈞劇烈的反應驚了一下,他隱瞞了年輕人的具體信息和后續墨守的追查,只模糊地描述道:“是一個客戶,持有一份聲稱可以贖回當品的契約,上面明確寫著‘活當’字樣,而且……有類似當鋪的印記。”
“類似?你確定只是類似?”沈鈞緊緊追問,眼神灼灼,“細節,林序,我要細節!印記的具體形態,契約文字的排列,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能量波動?”
林序感到一絲不適,沈鈞的關注點再次精準地落在了“形式”和“細節”上,對“活當”本身可能帶來的規則破壞和倫理危機似乎毫不關心。
“印記……似乎比正常的要模糊一點。”林序謹慎地回答,“能量波動……我當時離得遠,感覺不太清晰。”
沈鈞靠在椅背上,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紅木桌面,發出篤篤的輕響,陷入了沉思。他的眼神變得悠遠而深邃,仿佛在記憶的故紙堆中搜尋著什么。
“契約復制……古老的禁忌術法……”他喃喃自語,聲音低沉得幾乎聽不清,但林序還是捕捉到了這幾個關鍵詞。
“老師,您說什么?什么禁忌術法?”林序追問。
沈鈞似乎回過神來,他看向林序,眼神變得異常嚴肅,甚至帶著一絲告誡的意味:“林序,你提到的‘活當’,如果屬實,那可能牽扯到一些非常古老、非常危險的秘辛。據一些極其冷僻、近乎傳說的典籍記載,存在一種竊取、模仿乃至扭曲既定規則的力量。它們擅長制造‘鏡花水月’,復制‘因果契約’,其目的……往往是為了取代‘正品’。”
“取代正品?”林序心中巨震。
“沒錯。”沈鈞的聲音帶著一種神秘的蠱惑力,“世間萬物,有光必有影,有實必有虛。你所待的那家萬物當鋪,執掌著如此不可思議的規則與力量,你又如何能確定,它自身……就沒有一個對應的‘影子’呢?”
對應的‘影子’!
這句話如同驚雷,在林序腦海中炸響。墨守追查到的那個冰冷、扭曲的鏡像空間!沈鈞的提示,與墨守的發現驚人地吻合!
“影子……當鋪?”林序的聲音有些干澀。
“只是一種推測,源自某些不成體系的古老隱喻。”沈鈞的語氣又恢復了之前的溫和,但眼神深處那抹銳利卻并未散去,“但‘活當’的出現,無疑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信號。它意味著平衡正在被打破,規則的根基受到了侵蝕。林序,你現在所處的環境,可能比你想象的要復雜和危險得多。”
他頓了頓,身體再次前傾,隔著屏幕,目光似乎要穿透林序的眼睛:“記住我之前叮囑你的,務必記錄下一切異常,尤其是契約相關的任何細微差別!這不僅僅是學術研究,這可能關系到……很多難以言說的事情。你自己也要萬分小心。”
通話在沈鈞語重心長的叮囑中結束。林序放下手機,看著屏幕上“通話結束”的字樣,久久無言。
茶館外陽光明媚,人聲鼎沸,但他卻感覺一股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纏繞全身。
沈鈞知道得太多了。
他對“活當”的反應過于激烈和精準,他對那些“古老記載”、“禁忌術法”的信手拈來,遠遠超出了一個民俗學教授應有的知識范疇。他那句關于“影子”的暗示,更是直接點破了墨守都尚未完全確定的真相。
導師……您到底是什么人?
林序回想起沈鈞最初對這個課題異乎尋常的熱心,回想起他一次次對“契約形式”的執著追問……這一切,真的僅僅是為了學術嗎?
一個更可怕的念頭不受控制地浮現:沈鈞如此了解“影子”和“模仿者”,他……會不會與那個鏡像空間,有著某種不為人知的聯系?甚至,他可能就是……
林序不敢再想下去。他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孤立無援。原本視為指引明燈的導師,此刻身上卻籠罩了一層濃重的疑云。而唯一能證實某些猜測的墨守,卻又如同深淵本身,神秘莫測,難以觸及。
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萬物當鋪。推開那扇沉重的烏木門,內部的陰冷和死寂此刻竟讓他感到一絲扭曲的“親切”。至少在這里,危險是明晃晃的規則,而非隱藏在溫和面具下的未知。
墨守依舊站在天平前,聽到他進來的動靜,并未回頭,只是淡淡地問了一句:“出去了?”
“嗯。”林序低低應了一聲,猶豫著是否該將沈鈞的提示告訴墨守。
但墨守似乎并不關心他的去向,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維持當鋪那正在被無形之力沖擊的規則平衡上。
林序走到自己的烏木圓凳旁,沒有坐下。他看著墨守挺拔而孤寂的背影,又看了看周圍那無數封存著人類**與代價的光點,最后,目光落在了自己背包里的筆記本上。
記錄?沈鈞想要他記錄的一切,究竟是為了學術,還是為了……其他目的?
他第一次對這本傾注了心血的觀察報告,產生了深深的疑慮和抗拒。
當晚,林序又一次陷入了夢境。
這一次,他不再獨自站在空無一物的天平上。
他夢見自己被困在那個冰冷的、灰白慘淡的鏡像當鋪里。多寶格上刺眼的光點瘋狂閃爍,如同警報。那座銹蝕般的天平在他面前劇烈搖晃,兩端托盤里不再是空的,一邊盛放著那張寫著“活當”的泛黃契約,另一邊,則是蘇晚晴那破碎不堪、劇烈掙扎的人格光影。
而天平的正上方,懸浮著一雙眼睛。
一雙他熟悉無比的、戴著金絲眼鏡的、屬于沈鈞的眼睛。
那雙眼睛,正透過無盡的虛空,靜靜地、帶著一絲探究和難以言喻的渴望,凝視著這一切。
林序在極致的寒意中猛然驚醒,冷汗涔涔。
他看向柜臺方向,墨守不知何時已經轉過身,正靜靜地望著他,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里,似乎洞悉了一切。
“看來,”墨守的聲音在死寂中響起,帶著一絲冰冷的了然,
“我們都被‘標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