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離開后,房間里重歸寂靜。璟言靠在床頭,閉目凝神,試圖再次捕捉腦海中那倉庫的虛影,卻只覺得一片空茫,唯有劇烈的頭痛提醒著他之前嘗試的代價。
“能量不足……”他喃喃自語,這四個字像是一道冰冷的枷鎖。這具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如同一個四處漏風的破屋,連維持最基本的意識清醒都顯得勉強,更別提支撐那神秘倉庫的運轉。
他必須盡快了解外界,了解這個所謂的“靖康二年”的汴梁,究竟已經到了何種地步。困守在這間華麗的牢籠里,如同蒙著眼睛站在懸崖邊,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想到這里,他強撐著綿軟無力的身體,緩緩挪到床沿。雙腳觸地時,一陣眩暈襲來,他不得不扶住床柱,喘息了好一會兒才站穩。這具身體,比他想象的還要不堪。
他一步步挪到窗邊,透過那層薄薄的窗紙,只能看到院內一隅灰蒙蒙的天空和幾株無精打采的樹木。不夠,這遠遠不夠。
他需要看得更遠。
推開房門,午后的光線有些刺眼。守在門口的小蝶見他出來,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想要攙扶:“公子,您怎么出來了?您身子還沒好,快回去躺著吧!”
“屋里悶,透透氣。”璟言擺了擺手,聲音依舊沙啞,但語氣不容置疑。他目光掃過這處屬于“他”的獨立小院,亭臺樓閣,假山流水,依稀可見昔日的精致,如今卻蒙著一層說不出的灰敗和寂寥。幾個灑掃的仆役遠遠看見他,眼神躲閃,交頭接耳,顯然早上的事情已經傳開,他們看他的眼神里,除了以往的鄙夷,更多了幾分驚疑不定。
璟言沒有理會他們,他的目標是小院后方那座連接著主宅、地勢稍高的觀景閣樓。
“扶我上去。”他對小蝶說道。
小蝶張了張嘴,想勸說什么,但看到璟言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最終還是把話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攙扶著他,一步步登上那木質樓梯。
樓梯發出“嘎吱”的**,仿佛隨時會散架。每上一級臺階,璟言都能感受到這具身體的抗議,心臟狂跳,虛汗直冒。但他咬緊牙關,堅持向上。
登上閣樓最高處,視野豁然開朗。
然而,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璟言渾身血液幾乎瞬間凍結!
首先涌入鼻腔的,不再是國公府內那若有若無的檀香,而是一股混雜著煙塵、腐朽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腥膻氣的渾濁味道,隨著初冬的冷風,一陣陣撲面而來,令人作嘔。
放眼望去,曾經只在書畫詩詞中想象過的東京汴梁,此刻如同一個垂死的巨人,匍匐在陰沉的天幕下。
遠眺城外,但見烽火臺狼煙四起,一道道粗黑的煙柱如同惡龍的吐息,直插云霄,將天際染成一片污濁。隱約可見旌旗招展,營帳連綿,如同蝗蟲般包圍著這座巨城,那是金兵的營寨。更令人心驚的是,城墻之下,原本繁華的附郭地帶,此刻已淪為一片焦土,殘垣斷壁,黑煙裊裊,訴說著不久前慘烈的攻防戰。
而近處,汴梁城內,昔日“汴京富麗天下無”的盛景早已蕩然無存。
縱橫交錯的道路上,不見車水馬龍,取而代之的是黑壓壓、如同蟻群般蠕動的人潮——那是失去家園、掙扎求存的流民。他們扶老攜幼,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臉上寫滿了麻木、絕望和饑餓。哭喊聲、哀嚎聲、咒罵聲混雜在一起,順著風隱隱傳來,編織成一曲亂世的悲歌。
街道兩旁的店鋪大多門窗緊閉,不少還被砸開搶掠一空,滿地狼藉。偶爾有馬車在手持棍棒的家丁護衛下疾馳而過,濺起泥水,引來流民一陣騷動和躲避。維持秩序的兵丁寥寥無幾,且個個面帶惶恐,只是機械地守著一些重要的街口,對大部分區域的混亂視若無睹。
秩序,在這里已經崩壞。
“公子……您看那邊……”小蝶的聲音帶著恐懼的顫抖,指向靠近外城城墻的某個方向。
璟言凝目望去。
只見一小隊穿著臃腫皮襖、戴著毛茸茸皮帽的金兵騎兵,約莫十余人,竟然耀武揚威地出現在城墻附近!他們顯然是通過某種方式突入了外城區域,或者是在清理外圍陣地。他們騎著高大的戰馬,如同闖入羊群的惡狼,揮舞著雪亮的彎刀,追逐著驚慌失措的百姓。
一名跑得慢些的老者被馬刀從背后掠過,一聲未吭便撲倒在地,鮮血瞬間染紅了身下的泥土。
一個抱著孩子的婦人被馬蹄撞翻,孩子摔出去老遠,發出微弱的啼哭,旋即被一只馬蹄無情踏過,哭聲戛然而止。
金兵們發出野獸般的哄笑,用聽不懂的語言呼喝著,將搶奪來的零星財物、甚至是被他們用套索套住的年輕女子,掛在馬鞍旁,如同展示狩獵的戰利品。
燒殺、搶掠、奸淫……人間地獄的景象,就這么**裸地、血淋淋地呈現在璟言的眼前!
他不是在看電影,不是在讀歷史書,而是真真切切地,站在這個時代,目睹著這慘絕人寰的一幕!
“嗡——”的一聲,璟言只覺得大腦一片空白,一股冰冷的寒意從腳底直竄天靈蓋,讓他渾身汗毛倒豎!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猛地扶住冰冷的欄桿,才沒有當場嘔吐出來。
憤怒?有!那是一種源自同為人類的、最原始的怒火,恨不得立刻沖下去,將那幫畜生碎尸萬段!
但更多的,是一種徹骨的冰寒和無力感。
這是戰爭!這是亡國滅種邊緣的絕望!個人的勇武,在這歷史的洪流面前,顯得如此渺小,如此可笑!
他之前還在糾結于府內的嫡庶之爭,還在為一口餿飯而感到屈辱。可現在他才明白,在那堵城墻之外,在那群野獸的鐵蹄之下,所謂的國公府,所謂的嫡子身份,屁都不是!一旦城破,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璟倫……還有心思內斗……”璟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近乎猙獰的弧度。他的好庶兄,恐怕還沉浸在爭奪家產的美夢里,卻不知屠刀已經懸在了所有人的頭頂!
他扶著欄桿的手,因為用力而指節發白。身體依舊虛弱,但某種更加堅硬、更加冰冷的東西,正在他心底迅速凝聚。
之前,他想的是自保,是活下去。
現在,他看著城下那如同草芥般被收割的生命,看著那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眼神麻木的流民,一個更加清晰的念頭浮現出來。
在這人吃人的世道,要么成為砧板上的魚肉,要么,就拿起刀,做那個執刀的人!
不是為了什么虛無縹緲的救國救民,首先,是為了他自己,為了他能有尊嚴地、好好地活下去!
而腦海中那個需要“能量”才能開啟的倉庫,或許……就是他唯一可能抓住的,那把最沉重的“刀”!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閣樓的寂靜。一名管事模樣的人帶著幾個護院匆匆上來,看到璟言,臉上閃過一絲詫異和不耐,但還是勉強行了個禮:“言公子,您怎么到這來了?此處風大,且不太平,快些回房去吧。大公子吩咐了,府內各處需嚴加看守,閑雜人等不得隨意走動。”
閑雜人等?璟言心中冷笑。這恐怕就是璟倫對他的新定位。
他沒有爭辯,只是深深地、最后看了一眼那片烽火狼煙、人間地獄,仿佛要將這景象刻進骨子里。
然后,他轉過身,在小蝶的攙扶下,沉默地、一步一步地走下閣樓。
背影在昏暗的光線下,拉得很長,帶著一種與這具虛弱身體格格不入的沉重與決絕。
亂世已至,危如累卵。
這座看似堅固的國公府,還能在這滔天洪流中,支撐多久?
而他這條意外闖入此間的孤舟,又該如何在這驚濤駭浪中,尋得一線生機,甚至……攪動風云?